听电影‖文 / 刘之秋

听电影

作者：刘之秋

1

他下班回到家，看到妻子和三个孩子坐在院子里摘空心菜，笑了笑，大声说：“今天夜里去看电影！”他脸对着孩子，眼睛却看着妻子。妻子不理会他，只顾低头干活。孩子们欢叫起来：“好啊好啊，去看电影啰，今夜演的是《少林寺》，武打片。”“是啊是啊，我都看好几遍宣传画了。”孩子们兴奋地议论着，他们的母亲却一声不吭。

两天前，夫妻两个吵了架。他和同事打牌，输了五块钱。妻子怪他只管自己一时快乐，不顾家里的境况，很生气。少了五元钱，意味着计划中的家庭支出要缩减。她的计划里有每月给孩子们买两本书，还有鸡蛋和苹果。少了五元钱，就意味着这个月这两项都要去除。想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完全不想搭理他。

他见她沉默地断着空心菜梗，孩子们在剥大蒜子，那是她要捶成蒜泥做佐料拌在空心菜叶里的。他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吃了夜饭，一家人全都去看。听说里面有和尚吃狗肉，还有好多武打动作，好看得很。”他的话激起了孩子们的狂劲，他们把剥下来的大蒜子的叶衣揉成团朝空中抛去，叶衣吃力地冲了一下，随后散开，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发梢上和膝盖上。她拂掉叶衣，朝大儿子说：“吃了饭跟你们的爹去看吧。我去炒菜，你把地扫干净。”儿子去拿扫把，感觉到妈妈有点不高兴，疑惑地问：“姆妈不去看么？”孩子们一向听母亲的话，凡事都喜欢跟着她。“我不去。”她说，心想这场电影就当是对他们这个月的弥补吧，便起身端着盆子去了厨房。他望着她的背影，有点失落。

2

电影院售票处排着很长的队。几个少年在队伍旁转来转去，既像在巡逻，又像是在伺机插队。

他仰头望了望被人头挡住的售票窗口，对大儿子说：“你到这儿排队，我带两个小的去买点吃的。”

两个弟弟压抑着幸福跟在他们的爹爹身后。大儿子站在队伍中回头望着他们，弟弟们手拉手晃动起来，越晃越高。

大儿子时而数着前面的人，时而回头望，心里直盼望爹爹快点回来。终于，前面只剩五个人了。回头望去，总算看到弟弟们蹦跳着过来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纸袋葵花籽。

看见大哥在招手，小弟叫道：“爹，轮到哥哥了！”大儿子终于看见爹爹跨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他站到大儿子身边，怜爱地说：“好了，我来吧。”大儿子迫不及待地跑到弟弟们那里去品尝葵花籽了。

售票窗口前面只有两个人了。他正准备掏钱，后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齐往他身边挤。“插队！插队！有人插队！”喊叫声刺耳，有几只手使劲地推他，害得他站不稳，差点摔倒。等他站定，稳住神时，骚动莫名其妙地平息了，队伍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他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窗前。

“几张？”售票员在里面问道，准备撕票。

他一边答话一边把手伸进衬衫胸前的口袋：“四张……”

“一块二角。”售票员递票出来，一只手张开伸向他。

口袋里空无一物。他愣住了，浑身像冻住了一样，手指在口袋里变得僵硬

“快点，一块二。”售票员催促他，伸向他的手掌在窗台上敲了两下。

他急了：“奇怪！我明明记得钱放在表袋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到哪儿去了？”他朝售票员说道：“别急，等等，我看看别的口袋。”他在裤子口袋里掏，掏来掏去，就是掏不出钱来，索性把口袋翻出来，但还是一分钱也没有冒出来。他不禁愤怒了，声音大了起来：“真邪气，钱到哪儿去了？”他好像冲着自己说，又好像冲着天空问出这句话。三个儿子闻声围到他身边，着急地看着他们的爹爹，不敢作声。小儿子的嘴角粘着一粒瓜子壳，也不去擦掉，好像害怕会擦掉爹爹口袋里的钱。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挤到窗口前冲着里面说：“拿钱去，我有钱，票先给我。”一边伸长手臂把钱往里塞。

售票员把脸贴着窗口说：“唉，别找了，准是扒子手扒掉了。”

这句话点醒了他。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的骚动与自己有关。一定是扒子手趁乱掏走了他口袋里的钱，说不定那阵骚乱就是扒子手设计的。他有点沮丧，自己活到现在，除了打牌输点钱，还从没这样被算计过。他恨恨地骂了句脏话，然后对孩子们说：“看不成了，钱被偷了。回去吧。”

三个孩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他在跟他们开玩笑。他把身上的三个口袋都翻出来，连口袋角都拉平直了。孩子们终于相信了爹爹的话，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3

父子三人像打败了的士兵，懒洋洋地走下电影院的台阶，走到大街上，走进了巷子口，预备朝家的方向走去。突然，他“哎呀”一声，停下脚步。三个孩子吓了一跳，齐齐看着他。大儿子小心翼翼地问：“钱还在？”两个弟弟听了哥哥的话，手不由自主地又拉到一起，眼睛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乌黑发亮。

“哪里呢。”他苦笑了一下，“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家。”

“怎么？”孩子们都感到奇怪。

“要是让你们的姆妈知道我们丢了钱，她心里又要难受了。所以，我们得等到电影散场才可以回去。”

三个孩子神情黯淡。二儿子说道：“那又怎样！要是姆妈问起电影里的故事，我们还不是答不上来，她不是更起疑心了吗？”他呆住了，显然被儿子的问题难住了。

“我有办法，”大儿子嚷道，“我们到电影院门口去听吧，就像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剧一样。”二儿子立即赞同：“好，那样我们就跟看了一样，不怕姆妈问了。”于是，四个人又兴冲冲地往回走。小弟弟跟着哥哥，不停地问：“我们又去电影院吗？怎么进去啊？”大哥拢着弟弟的肩膀解释自己的绝妙好计。

4

当父子四人回到电影院的台阶边时，门卫还守在门口。他突然有了个主意，站住脚，向孩子们布置任务：“你们三个先过去，笔直往里面走。要是有人拦住不让进，你们就说是出来买吃的，说爹爹在里面。”三个孩子无辜地望着他，仿佛突然遭到遗弃。他强调说：“笔直进去，像买了票一样，不要有害怕的样子。”

三个孩子犹犹豫豫地上了台阶。大儿子也曾听人说过逃票看电影的事情，说的人眉飞色舞洋洋自得，好像当了一场戏的主角。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主演这样的角色。他拉着小弟弟的手，尽量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大弟弟紧紧跟在后面。大儿子瞟了一眼门卫，门卫正弯腰咳嗽，咳着咳着转身背对着他们蹲到了地上。这真是天赐良机，大儿子颤抖着伸出手掀开那块绛红色的帷幕，迈步往里跨去。逃票成功了！大儿子心里欢呼起来，眼睛迎向银幕。突然一阵旋风扇过来，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胳膊提起来就往外走。“你这小孩，想干什么！”瘦弱却力大无比的门卫低声呵斥道。大儿子很想说“我爹爹在里面”，可是嘴里却说道：“我们的爹爹在那里！”还用手指向台阶。门卫竟然笑了，说：“我看见了，他今天很倒霉。”兄弟三个像泄了气的皮球，慢吞吞地走到他们的爹爹身边。

他们的爹爹对他们笑了笑，让他们坐在台阶上，要他们把瓜子花生吃掉。他自己则默默地坐着望着街上。

街上安静得有些冷清，没有风。浓厚的梧桐树叶子遮蔽了昏黄的路灯。一只四脚物慢悠悠地游过，“喵”地叫了一声，细长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无奈。

他问大儿子：“刚才在门口听得清么？”二儿子抢着回答：“哥哥进去了一下。哥，你看到什么啦？”

大儿子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看是看到了，没看清，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怎么看不清。”

他摸摸大儿子的头，道：“可能是紧张，眼睛没用上。”

“我听到唱歌的声音，是女的唱，老好听的。”小儿子在旁边说道，还哼了起来，“小气（曲）满山飘……”

当爹的鼓励他的小儿子：“好好，记住哈，回家唱给姆妈听。”大儿子被弟弟激发出了灵光，一拍脑袋说：“我也想起了一句——莫道女儿娇，无瑕有奇巧。”

“那我也去听听！”二儿子不甘落后，起身跑向门口。台阶上的父子三人笑起来。

“爹，少林寺是什么地方？”小儿子问，很好奇的样子。

“是座寺庙。”

“离我们这里远吗？”

“远得很。在河南省。”

“里面住了和尚吗？他们干什么？”

“他们学武艺。”

“学了武艺出来打坏人么？帮警察抓扒子手么？”

“这个——应该会吧。学武艺不一定只打坏人，他们把自己的身体练得结实有力也是可以的。”

大儿子问道：“爹，我们县城怎么没有警察？”

他正要回答，小儿子抢着说：“因为没有坏人，所以当然不用警察了。”

“那怎么有扒子手偷了我们的钱，害得我们看不成电影？”大儿子驳斥弟弟。他急忙喝住儿子：“啊，千万不要在你们姆妈面前说这个话，记住啊！不要再说钱的事！”兄弟两个一时不敢说话了。

二儿子跑过来，兴奋地说：“啊，听得好清楚。里面打得可热闹了。哥，你们也都过来听，我一个人记不赢那么多。”说完又转身往门口跑。大儿子立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跟着弟弟跑去。

5

这天晚上，三个孩子在绛色帷幕外面听了很久，记下了很多台词，还学会了几句歌。他们吃光了花生和瓜子。他们的爹爹后来也过来了，门卫还递了一根烟给他。当两个大人吸完了烟后，门卫拉开了那道绛色帷幕，大度对他们说：“进去吧。”于是，父子四人看到了银幕上的“剧终”两个字。

他那一刻心里终于安定了，因为他可以对着妻子说他们看完了这场电影。他还可以让孩子们描述影片中的男主角长得像他老家的侄子。她绝不会怀疑，因为他知道妻子是不会来看这部轰动全县的电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