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吴大

轻雨微岚 /文

七月,冒着暑热,我回到了家乡,带着爸爸的嘱托,特意去了一趟吴大的家。吴大看到老友的女儿远道而来探望他,激动不已,满脸的皱纹笑成一朵灿烂的菊花。打开话匣子,给我讲起他过去的事情。
吴大出身于1946年的冬天,他一呱呱坠地,便被扔给了奶妈。两岁时出了一场天花,小命保住了,却落了一脸的麻子。就在那一年,全国解放,吴大他爹被定为“工商业兼地主”,家产悉数没收,全家人迁移到别人家的牛圈中。吴大,便被他爹妈视为不祥之物!
全国解放了,奶妈也得到了解放,回了原籍。两岁多的吴大被移交给新婚不久的哥嫂抚养。“大嫂心灵手巧,切的肉片薄得透亮。”吴大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两指作拈肉状眯缝着眼睛比划给我看。只有稀客来了的时候,大嫂才有施展技艺的机会,那薄薄的肉片深深地刻在吴大的脑海里。为了能吃上那样的一片肉,吴大顾不上大嫂嗔怒的眼神,在主人与客人再三礼让的当儿,眼疾手快地拈上一片肉到嘴里。桌底下,那一双赤裸的小脚便会被大嫂的布鞋底碾压着,直到泪珠儿从吴大的眼眶里“叭嗒叭嗒”掉到桌上,掉进碗里,才一个人端着破碗怏怏地缩到柴房里去。
七岁的时候,吴大也进了学堂。老师布置了作业,同学们都在认认真真地完成。只有吴大东张张西望望,帮这个拿纸,给那个捡笔,指指点点,提出别人作业中的错误,有人烦不胜烦了,就撕一张纸给他,吴大便欢天喜地,去完成自己的作业。老师也不能帮他,也不忍心批评他,只是爱怜地摇头叹气。
每天上学之前,吴大先要去山里挑一挑煤。七岁多的孩子,挑的担子也不大,挑回来的煤也不多,但聚沙成塔的道理是人人都懂的。那天,吴大一觉醒来,起床撒尿,一看窗外亮光光的,以为时辰不早了,连忙穿好衣服挑起担子就出发。山路弯弯,周围静得可怕,月光透过密林,吴大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却看见树影在风中摇摆跳舞,腿就开始打颤了。忍不住咳嗽一声,想给自己壮壮胆,谁知“呱”的一声,一只鸟被他从梦中惊醒,尖叫着扑扇着翅膀,从他头顶掠过。吴大吓得“妈呀”一声,掉转身子,连滚带爬,朝山下跑。跑掉了担子,跑飞了鞋子,撕裂了褂子,吓破了胆子。回到家里,惊醒了梦中的哥哥嫂子,“你这么早死哪去了?”哥哥气得就要打他,可一看吴大那副可怜相,终究还是没有下得手。吴大讲着,自己笑了。我却哭了!
十一岁,吴大进了运输社,跟着水木匠学艺。“师父真凶,一不如意就扔家伙过来,打破了头活该!”吴大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从碗橱里拿了一个小木碗,从冰箱里舀了些绿豆汤,加上一小木勺白糖,拌匀,递给我喝。木碗木勺小巧精致,打磨得油光可鉴,都是吴大自己的作品。汤很甜,凉凉的,喝起来很惬意。吴大看我很享受的样子,眯眯笑。我似乎看到50年前的夏天,吴大头戴一顶破草帽,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裤衩,赤着脚站在一艘即将完工的木船旁,正埋着头,用砂布打磨船舷。黧黑的肌肤,如雨的汗珠,还有,被蚊虫叮咬后的片片红肿。让人看了,心儿打皱。河里的沙石被太阳烤得烙脚,吴大只能把小脚丫深深地朝泥沙深处钻,钻得一层层地褪皮,去获取那一丝丝的凉意。
十三四岁的他,便张罗着,攒钱给家里盖房子。老头老太脾气不好,住在人家牛圈里,还常常跟主人家吵架,今天被这家赶,明天被那家撵,居无定所,一家老小四处奔波,可气又可怜!那时候,吴大已经是一名纤夫,拉的是柳叶舟。一张毛票一个硬币地攒起来,买了建筑材料,蚂蚁搬家似地,寄存到亲戚家里,只等备齐了,就可以盖自己的房子。可是,一次发大水,吴大被隔阻在外面,半个月没能回家,等他回到家时,所有的材料已经被老头老太贱价处理,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气得我要吐血了!”吴大说,然后,又解释,“他们也不容易,老的老,小的小,又一直下雨涨水,怎么活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笑。因为,我知道,后来房子终于盖起来了,这一家子“工商业兼地主”终于在16年后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十九岁,吴大的姨给他介绍了邻村的姑娘秀。秀比吴大小三岁,漂亮贤慧能干,在生产队当保管员,还是预备团员。吴大先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论啥,自己都配不上她。偏偏,秀就看中了吴大,脸上有麻子怎么了?成分不好又怎么了?只要人好,秀吃了秤砣铁了心,这门婚事还就定下来了。当然,代价还是要付的,那就是秀被从团员的名单抹掉了。吴大不知道该怎样对秀好,冬天将她的脚捂在自己的怀里,夏天边吃饭还边为她摇着扇子。那时候,吴大开的是机动船,往来于各个大大小小的码头,每次带给她的礼物总能让同村的妇女们眼红半个月,而他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样。农闲的时候,秀想为他绣一双漂亮的鞋垫子,才绣了半只,就被他一斧子劈成两半,其理由是他不要她为他辛劳。秀又惊又气,满眼的泪愣是没有掉下来。
随着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的问世,吴大的脾气越变越坏。“那时就想要个儿子!”吴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傻笑。但是,没有养成儿子,吴大也并没有不爱自己的三个女儿。他给她们梳头扎蝴蝶结,用桃核呀木头呀做玩具。学校放假了就带她们到城里长见识,给她们买最时新的衣服、美味可口的零食。指着那些穿高跟鞋连衣裙挎坤包的年轻女子给女儿们看,要她们好好学习,长大了,也挣一碗“轻省饭”吃。“女儿比儿子好!”吴大下着结论,一脸的满足。是的,现在吴大的三个女儿都有满意的工作,幸福的小家庭,三个外孙个个聪明可爱,跟外公外婆都特别的亲。
秀从里屋出来,递了几颗黄色药丸和一杯凉白开给吴大,对我笑笑,很谦和慈祥。我叫她阿姨,请她一起坐。吴大吃过了药丸,抹了一下嘴,也对秀说:“坐坐,坐下来聊聊。”秀便在我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着。其实,吴大的事情秀比谁都清楚,但是,她不插一句话,偶尔会心地笑笑,仿佛在说:我知道的,我能理解!
吴大是三十三岁的时候走上领导岗位的。那时候,运输社已经改名为航运公司,设备先进了,规模更大了,随着大小三峡旅游业的兴起,吴大的事业蒸蒸日上。年年都是先进,有一年,还被省交通系统评为劳模。可是,吴大并没有亲自到省城领奖,因为忙!“你秀姨常怨我不顾家,我承认,我十一岁就进了公司,十九岁才认识她,你说,跟谁的感情深?”“呵呵,”我和秀姨相视一笑。“我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又没有文化,不但当了领导,还入了党,靠的不就是苦干实干吗?大河满了小河里才有水呀,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不是都改善了吗?!”“可是,你为什么在公司正红火的时候辞职呢?”当我直愣愣地把这个问题抛出时,吴大的嘴角悄悄打了个趔趄,眼中闪过一丝忧郁。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敲响,公司规模更加庞大,枝繁叶茂,如日中天。吴大,就是在花儿正红的时候辞职的。“我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得把位置让出来,让年轻人施展拳脚!”因为没有文化,吴大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光靠吃苦已经行不通了,眼看着一家家墨守成规的兄弟单位日渐衰落,吴大有了很强烈的危机感!必须给公司换血,必须及时进行调整拿出新的发展方案!吴大无能为力!毅然决然将自己的心血双手捧交给别人!默默地当起了守船人。有过不舍吗?当然!后悔吗?当然不!
第二天,我来到吴大工作的那艘趸船上。甲板已经被骄阳晒得滚烫,我躲在廊檐下,吸吮着酸甜可口的桔汁冰棒。吴大站在宽阔的船头,头戴草帽,手拿鱼臼,眼睛紧盯着河面仔细搜寻。每当有所发现,吴大便眼疾手快地将它打捞起来。有用的放在一边,没用的放在另一边。是的,今天的吴大,一边看守船只,一边捡拾水面的垃圾,默默地清理着这条与他日夜相伴的河流!
看着一串串晶莹的汗珠从吴大赤裸、黝黑的臂膀上滑落,我返身从船舱的冰柜里拣了一根大大的冰棒,向甲板走去……

往期回顾

 龙溪,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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