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 多数人总是错误的,而少数人也不常正确。
易卜生关于易卜生,大部分人想到的可能就是鲁迅写过的《娜拉出走之后》。其实,民国时期,很多知识分子喜欢易卜生,这大概与易卜生是个“问题主义”剧作家有关。他的每一部戏剧都要针对一个实际考虑的现实问题。而他思考的这些问题即便放到今天,依然值得一再思考。这篇推文最后摘录了一篇胡适写的《易卜生主义》,你可以感受一下为什么隔着千山万水,中国的先辈们会如此喜欢推荐易卜生的戏剧。简述一下易卜生的生平:他生于挪威希恩,是一位影响深远的挪威剧作家,被认为是现代现实主义戏剧的创始人。在他的一生中创作出了26部戏剧,一部诗集,在这26部戏剧中很多都是闻名世界的重量级作品,比如《玩偶之家》《布朗德》《培尔·金特》《人民公敌》等。易卜生创作的戏剧至今仍在世界舞台上久演不衰,其火爆程度仅次于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剧作。他的创作对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欧美戏剧产生了深远影响,因而被人们称为“现代戏剧之父”。语 录
我完全按我自己的意志行事,就像一个孤独的神枪手站在前沿阵地,独自行动,独自负责。
诗人的使命不是为国家的自由与独立负责,而是唤醒尽可能多的人去实现自由独立的人格。
在我生命中那些安静的时刻里,我倾听过来自我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并有意地去探索和解剖我自己的灵魂;而这种探索与解剖越是深入,我自己也越是感到痛苦。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
生活就是与心中魔鬼搏斗,写作就是对自我进行审判。
经历是一面镜子;学习它,你能清楚地看到往事。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人,就像你一样。
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
多数人总是错误的,而少数人也不常正确。
夺走了普通人生活的幻想,也就等于夺去了他的幸福。
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提出对所有人都普遍适合的要求,因为我不再相信普遍性的要求适合于每一个体内在固有的权利。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唯一能做和做得最好的事情是在精神和真理上实现自我。
只有最坚强的人才能够孤独地站立起来。文 摘易卜生主义胡 适初稿载于《新青年》第4卷第6号摘录时有删减文中有些词是旧时表达,阅读时请注意一易卜生最后所作的《我们死人再生时》(When We Dead Awaken)一本戏里面有一段话,很可以表现出易卜生所作文学的根本方法。这本戏的主人翁,是一个美术家,费了全副精神,雕成一副像,名为“复活日”。这位美术家自己说他这副雕像的历史道:我那时年纪还轻,不懂世事。我以为这“复活日”应该是一个极精致、极美的少女像,不带一毫人世的经验,空空地醒来,自然光明庄严,没有什么过恶可除。……但是我后来那几年,懂得些世事了,才知道这“复活日”不是这样简单的,原来是很复杂的。……我眼里所见的人情世故,都到我的理想中来,我不能不把这些现状包括进去。我只好把这像的座子放大了,放宽了。我在那座子上雕了一片曲折爆裂的地面。从那地的裂缝里,钻出来无数模糊不分明、人身兽面的男男女女。这都是我在世间亲自见过的男男女女。(二幕)这是“易卜生主义”的根本方法。那不带一毫人世罪恶的少女像,是指理想派的文学。那无数模糊不分明、人身兽面的男男女女,是指写实派的文学。易卜生的文学,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一八八二年,他有一封信给一个朋友,信中说道:我做书的目的,要使读者人人心中都觉得他所读的全是实事。(尺牍一五九号)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官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一八八〇年,他对一个朋友说:我无论作什么诗,编什么戏,我的目的只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净。因为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的。(尺牍第一四八号)因为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故不得不说老实话。二我们看看易卜生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易卜生的戏剧中,有一条极显而易见的学说,是说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individuality),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社会里有许多陈腐的习惯,老朽的思想,极不堪的迷信。个人生在社会中,不能不受这些势力的影响。有时有一两个独立的少年,不甘心受这种陈腐规矩的束缚,于是东冲西突,想与社会作对。但是社会的权力狠大,罗网很密;个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会的敌手?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那些和社会反对的少年,一个一个的都受家庭的责备,遭朋友的怨恨,受社会的侮辱、驱逐。再看那些奉承社会意旨的人,一个个的都升官发财、安富尊荣了。当此境地,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决不能坚持到底。社会如同一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雁》(The Wild Duck),写一个人捉到一只雁,把他养在楼阁里,每天给它一桶水,让它在水里打滚游戏。那雁本是一个海阔天空、逍遥自得的飞鸟,如今在楼阁里关久了,也会生活,也会长得胖胖的,后来竟完全忘记了它从前那种海阔天空、来去自由的乐处了!个人在社会里,就同这雁在人家半阁上一般,起初未必满意,久而久之,也遂惯了,也渐渐的把黑暗世界当作安乐窝了。社会对于那班服从社会命令、维持陈旧迷信、传播腐败思想的人,一个一个的都有重赏。有的发财了,有的升官了,有的享大名誉了。这些人有了钱,有了势,有了名誉,遂像老虎长了翅膀,更可横行无忌了,更可借着“公益”的名誉去骗人钱财,害人生命,做种种无法五天的行为。易卜生的《社会栋梁》和《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两本戏的主人翁都是这种人物。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处处和社会的风俗习惯反对,是该受重罚的。执行这种重罚的机关,便是“舆论”,便是大多数的“公论”。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人都以为多数人的公论总是不错的。易卜生绝对不承认这种迷信。“多数党说他总在错的一边,少数党总在不错的一边。”(《国民公敌》五幕)一切维新革命,都是少数人发起的,都是大多数人所极力反对的。大多数人总是守旧、麻木不仁的,只有极少数人——有时只有一个人——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这种理想家是社会所最忌的。大多数人都骂他是“捣乱分子”,都恨他“扰乱治安”,都说他“大逆不道”。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捣乱”的思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动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烧死。过了几十年、几百年,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的变成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的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却不知道从前那种“新”思想,到了这时候,又早已成了“陈腐的”迷信!当他们替从前那些特立独行的人修墓、铸铜像的时候,社会里早已发生了几个新派少数人,又要受他们杀死、钉死、烧死的刑罚了!所以说“多数党总是错的,少数党总是不错的”。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国民的公敌》,里面写的就是这个道理。三我们再说说易卜生的政治主义。易卜生的戏剧不大讨论政治问题,所以我们须要用他的《尺牍》做参考的材料。易卜生起初完全是一个主张无政府主义的人。当普法之战(—八七〇至一八七一年)时,他的无政府主义最为激烈。一八七一年,他有信与一个朋友道:……个人绝无做国民的需要。不但如此,国家简直是个人的大害。请看普鲁士的国力,不是牺牲了个人的个性去买来的吗?国民都成了酒馆里跑堂的了,自然个个都是好兵了。再看犹太民族,岂不是最高贵的人类吗?无论受了何种野蛮的待遇,那犹太民族还能保存本来的面目。这都因为他们没有国家的原故,国家总得毁去,这种毁除国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毁去国家观念,单靠个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团结做人类社会的基本,——若能做到这步田地,这可算得有价值的自由起点。那些国体的变迁,换来换去,都不过是弄把戏,都不过是全无道理的胡闹。(《尺牍》第七十九)易卜生的纯粹无政府主义,后来渐渐的改变了。他亲自看见巴黎“市民政府” (Commune)的完全失败(—八七一),便把他主张无政府主义的热心减了许多。(《尺牍》第八十一)到了一八八四年,他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他在本国若有机会,定要把国中无权的人民联合成一个大政党,主张极力推广选举权,提高妇女的地位,改良国家教育,要使脱除一切中古陋习。(《尺牍》第七十八)这就不是无政府的口气了,但是他终究不曾加入政党。他以为加入政党是狠下流的事(《尺牍》第一五八)。他最恨那班政客,他以为“那班政客所力争的,全是表面上的权利,全是胡闹。最要紧的是人心的大革命。”(《尺牍》第七十七)易卜生从来不主张狭义的国家主义,从来不是狭义的爱国者。一八八八年,他写信给一个朋友说道:知识思想略为发达的人,对于旧式的国家观念,总不满意。我们不能以为有了我们所属的政治团体便足够了。据我看来,国家观念不久就要消灭了,将来定有一种观念起来代他。即以我个人而论,我已经过这种变化。我起初觉得我是那威国人,后来变成斯堪丁纳维亚人(那威与瑞典总名斯堪丁纳维亚),我现在已成了条顿人了。(《尺牍》第一〇六)这是一八八八年的话。我想易卜生晚年临死的时候(1906)一定已进到世界主义的地步了。四我开篇便说过,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坏的,其实完全是建设的。譬如医生诊了病,开了一个脉案,把病状详细写出,这难道是消极的、破坏的手续吗?但是易卜生虽开了许多脉案,却不肯轻易开药方。他知道人类社会是极复杂的组织,有种种绝不相同的境地,有种种绝不相同的情形。社会的病,种类纷繁,决不是什么“包医百病”的药方所能治得好的。因此他只好开了脉案,说出病情,让病人各人自己去寻医病的药方。虽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却也有一种完全积极的主张。他主张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他有一封信给他的朋友George Brandes说道: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尺牍》第八十四)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陆沉”,却要跟着“陆沉”,跟着堕落,不肯“救出自己”!却不知道社会是个人组成的,多救出一个人便是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所以孟轲说“穷则独善其身”,这便是易卜生所说“救出自己”的意思。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所以易卜生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娜拉》戏里,写娜拉抛了丈夫儿女飘然而去,也只为要“救出自己”。那戏中说:(郝尔茂)……你就是这样抛弃你的最神圣的责任(娜拉)你以为我的最神圣的责任是什么?(郝)还等我说吗?可不是你对于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女的责任吗?(娜)我还有别的责任同这些一样的神圣。(郝)没有的。你且说,那些责任是什么?(娜)是我对于我自己的责任。(郝)最要紧的,你是一个妻子,又是一个母亲。(娜)这种话我现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个人,正同你一样。——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做一个人(三幕)。一八八二年,易卜生有信给朋友道:这样生活,须使各人自己充分发展:——这是人类功业顶高的一层,这是我们大家都应该的事。(《尺牍》第—六四)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娜拉》戏中写郝尔茂的最大错处只在他把娜拉当作“玩意儿”看待,既不许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许他担负家庭的责任,所以娜拉竟没有发展他自己个性的机会。所以娜拉一旦觉悟时,恨极他的丈夫,决意弃家远去,也正为这个原故。个人若没有自由权,又不负责任,便和做奴隶一样。所以无论怎样好玩,无论怎样高兴,到底没有真正乐趣,到底不能发展个人的人袼。社会、国家是时刻变迁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种方法是救世的良药。十年前用补药,十年后或者须用泄药了;十年前用凉药,十年后或者须用热药了。况且各地的社会、国家都不相同,适用于日本的药,未必完全适用于中国;适用于德国的药,未必适用于美国。只有康有为那种“圣人”,还想用他们的“戊戌政策”来救戊午的中国;只有辜鸿铭那班怪物,还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义”来施行于20世纪的中国。易卜生是聪明人,他知道世上没有“包医百病”的仙方,也没有“施诸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对于社会的种种罪恶污秽,只开脉案,只说病状,却不肯下药。但他虽不肯下药,却到处告诉我们一个保卫社会健康的卫生良法。他仿佛说道:“人的身体全靠血里面,有无量数的白血轮时时刻刻与人身的病菌开战。把一切病菌扑灭干净,方才可使身体健全、精神充足,社会、国家的健康也全靠社会中有许多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时刻与罪恶分子、龌龊分子宣战的白血轮,方才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我们若要保卫社会的健康,须要使社会里时时刻刻有斯铎曼医生一般的白血轮分子。但使社会常有这种白血轮精神,社会决没有不改良进步的道理。”一八八三年,易卜生写信给朋友道:十年之后,社会的多数人大概也会到了斯铎曼医生开公民大会时的见地了。但是这十年之中,斯驿曼自己也刻刻向前进。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他的见地仍旧比社会的多数人还高十年。即以我个人而论,我觉得时时刻刻总有进境。我从前每作一本戏时的主张,如今都已渐渐变成了很多数人的主张。但是等到他们赶到那里时,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别处去了。我希望我总是向前去了。(《尺牍》第一七二)民国七年五月十六日作于北京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改稿推 荐 书 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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