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强 | 腊八前后
从我记事起,腊月初八我们都要是要喝粥的。
那时凤翔乡下人普遍穷,众生都住在单边盖的土坯房子里,房间里的地板也是土的。那木板钉成的房门简陋到只能挡住风雨。门轴与门框间的缝隙很大,冬天的夜间准能听到西北寒风从门缝间透过来的呜呜声。室外,那寒风哨子声更响了,从房前的杨树梢清楚传来。西北风凛冽、硬朗、毫不迟疑地将冷气送进屋内来。
煤烟是伤人的潜在杀手,腊月的蜂窝煤炉是不能放在室内的,只能扣紧火门放在门口,于是室内的空气是冷的,但身子下的火炕是热的,展展地放松身体躺在炕上,身底的热量加快了血液的流动,我的脸便开始红润起来,浑身舒坦。
腊月初没几天学校就放假了,作业只有一本小册子。冬天夜长,这时的瞌睡是优质的,是金不换的。我一直要睡到自然醒,谁打扰,就和谁发邪火,一幅怒目金刚的模样。第二天起来,家门口杨树上的冰凌一尺寸多长。数九寒天,我的耳朵前几天就冻了,现在装在套头毛线帽子里有点痒痒的。房前屋后到处竖立的玉米秸秆在风中簌簌发抖。窗台上的红蛋柿子红艳艳的,很甜,但需要热水烫掉皮才可以食用。房檐下的悬挂的玉米棒子干透了,老鼠都啃不出来一个完整的颗粒出来,旁边悬挂辣椒串们倒很惹眼,象征着日子会逐渐走向红火。
这时许多人家厨房的烟囤上方早已飘着轻烟。可能冬天气压或树木遮挡的缘故,那烟不向上飘,反在房屋间来回闲逛,村里空气就有了烟火的呛味。我知道,母亲已开始熬腊八粥了。她淘了大米,和泡过一夜的红小豆倒进锅里,有时也会加些花生米和红枣,灶台下方架着硬柴开始熬煮。我一直怀疑稠稠的腊八粥里加了少数面粉,甚至加了一些新疆二姨捎回来的羊油,不然会清汤寡水的没有什么味道。好在家里的白糖罐子是敞开的,腊八这一天可以不受斥责地多放几勺,黏稠的粥顿时香甜起来,口齿噙香。那时人们吃饭都围在炕桌周围。我吸溜溜连喝三碗,就着红萝卜呛葱丝和软沓沓的馍馍片,打着饱嗝,浑身舒服。
我们家的老黑铁锅直径三尺。母亲每年都是煮满满一大锅,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时候还分送给邻居和亲友。大家都滋滋得喝出声响。
每年腊八前后成亲的人家多了,时光开始快乐起来。新郎家的窗棂的木格上糊着各种彩色的纸,纸上贴有镂空的窗花,喜气顿时生出来了。我站在小孩子堆里,静静听着婚礼主持人絮絮叨叨宣讲着婚礼的仪程。一旦听他高唱“新郎新娘入洞房”,我们这帮孩子便一踊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去打破并撕光窗户上彩纸。婚礼上这种咚咚有声响的破坏是被允许的。现在新郎家的窗户都装着毛玻璃,这一届的小孩子似乎也没有那么费事了。你给他糖果,他(她)都不稀罕吃,再另说大肉夹馍了,更没有胆量去打烂别人家的玻璃。
婚礼宴上,孩子们是很少上席面的。有人塞给你2个夹着粉蒸肉的白面蒸馍就打发了。肉夹馍好吃,肚子喂饱了,孩子们的脸色便神采神采奕奕起来,透了些机灵神气出来了。肉是粮食精,以前没肉吃的时候,个个显得蔫蔫的,显出菜色。
腊八前后杀猪的人家也多了。两棵杨树之间绑一条横杠,白花花的死猪倒悬在那里,荡悠悠的。四队的杨坤是职业屠夫。他有点来人狂,围观杀猪的人越多,他的动作越是夸张,大砍刀狠劲劈三下,匕首划拉三下,那猪的内脏便倾斜下来。我一直以为猪是韭菜一样植物,割了一茬又一茬。人们悲伤时过丧事也杀猪,结婚过喜事也杀猪。腊八前后,人们站在猪肉面前,没有因猪的死而悲伤,反倒开心的指指点点分食一空。而孩子们可以得到一个鼓鼓的猪尿泡,胡乱地在麦场上踢着,肆无忌惮的狂笑着。
穷归穷,众人也能从酸涩的日子捞出几分幽默感出来。众生并不知道腊八与佛祖得道有关,但人们深知,喝过腊八粥后就要跟年集安顿年事了。准备年事是要花钱的,无论有钱没钱都要过年。如果超出春节开支预算了,人们不怪自已的欲望瞬间膨胀了,反归罪于喝腊八粥喝多了。胡乱花钱的根由是被腊八粥“憋”(吃)糊涂了。于是,在凤翔乡间,腊八粥成是一年事实的开始,尽管要背负着将人家“憋”糊涂了的骂名。
难得糊涂一回吧!那时每个人都未来可期,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毕竟年要过,天也要过。今天已是那时日子的憧憬。过去的时光,我也只能想想,心中充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