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需要大地，这张处方
我需要大地，这张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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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鞭子的人
臧海英
和空气有仇，和周围的隐身人有仇
他抖了抖长鞭，双目渐渐充血
鞭子会变成一条蛇，一把剑，一个暴徒
他把它们，一一送了出去
把自己送了出去
鞭响过后，没有人倒地
和虚无的事物为敌，他看不见他们
却目睹，他们在他身上留下的刀痕
一次次甩着空鞭，他听到了自己
哀号的回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他渐渐停下来。提着皮鞭，像提着
软下来的自己，像提着软软的生殖器
在德州
臧海英
1
去锦华大厦上班
写字，养命
去旧货市场，拉一件旧家具
旧一点没关系，瘸一条腿也没关系
回宋官屯前，买一捆青菜
只买那个断指女人的
2
阁楼的墙体，很薄
于是，这个冬天，我盖三层棉被
儿子在的时候，不同
室温会上升7度左右
他轻轻地哼唱，我欢快地杀鱼
3
试了几次，没法把那枚铁钉
送进墙里
隔壁夫妇，却把骂声递了过来
很像我和德州的关系
他们丢弃在楼道里的那盆兰，一直活着
蒙了厚厚的灰尘后，还是活着
4
在晶华路中间的黄线上站着
左右是两股相反的力。一辆辆车过去
好像在磨刀
我会锋利。我也会卷刃
躲着那辆大货车
5
牙疼，缓慢地啃一块苹果
想母亲。静静看着炉上
文火熬煮的汤
等着天黑
等着水花翻滚，骨肉分离
电话里，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聋
气息越来越弱
6
夜里，烟灰引燃了被单
火势，像爱上那个男人，控制不住
端了盆水
惊慌地泼冷水
蹲在地上，捂住脸
一些疼痛，又让我
捂住胸口
捂住肚子
7
捂住私处。
画鹤
臧海英
想画一只白鹤
一只白鹤，在我心上描画无数遍了
——眼里的薄霜，羽毛下的孤寂
它越来越具体
我甚至感到喉咙里，有它游丝般的呼吸
我拿起笔，它飞走了
我放下笔，它又飞回来
一只白鹤，养在我繁杂的日常背后
它单腿站立
囚徒
臧海英
我常思索：如何做好一个囚徒
如何让身上的绳子更紧一些
每次放风回来，我都有新的启示
譬如：拿回一块石头
“孤独是一种技艺。”绳子说。
为了打一个死结，我日夜揣摩
小窗处传来的断喝，是事件之外
我没打算放手
每一天我咽下碗中的食物，确信饥饿的存在
每一天我走向人群，练习怎样离开他们
自我判决
臧海英
头发，十六岁开始白
再过两年，就把我的洁白用尽
脸色暗黄，索性黄成黄土
右眼模糊，左眼只在低处、黑暗里找光
鼻子碰过壁，吸进去的都是暮色
冷风进入的嘴，常年饥渴，干裂，忘了亲吻
耳朵不听赞美，接受长啸、怒吼和哀鸣
咬咬牙，不招认写诗的罪行
身体下垂，河流撤退。双腿
有跳崖的危险。腹部的疼，是我服下的毒
一生缺氧，有时呼吸暂停
——是个病人。没路了，就去西藏
不死，就磕长头，用冈仁波齐的雪
去医她
为母亲守灵
臧海英
给长明灯添了灯油后，父亲哭了
哭着哭着，哭成了一个孩子
抱住我哭。哭着哭着，哭成了一对兄妹
哭着哭着，哭成了两个孤儿
病
臧海英
他们给我安眠药，抗生素，爱情，经文，酒和利刃……
每个人，都以为可以救我
我走向旷野。我需要大风，雪，河流，芨芨草……
我需要大地，这张处方
菊花，我欲说还休
鸿泥芳踪
我赞过百花，是因为
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
我像那个赢弱的女孩，把
我青春、青春的尾巴甚至颤栗的爱情
都埋葬在那里
我甚至对着湫湫叫的小虫吹气
让蓝更加蔚蓝，让大海漂浮在花海里
使世界一片璀璨，使人的眼睛聚焦
聚焦在四季轮回中，不可自拔
当草草收场的夏季隐匿笑脸
灰蒙蒙的天空使自己心里的空变成留白
当小雪映出的白，在落幕闪光
当一切彩霞在心头发芽的时候
我蓦然发现，傲然挺立的黄菊
以真诚俯卧的姿势，让整个天空
让人都豁然开朗，迅速整理好心絮
仿佛心花一下开边原野，四季都春暖花开
在一个冷静的徬晚，我对着菊花
欲说还休
秋雨
鸿泥芳踪
我做了一个蓝色和紫色的梦
相遇了又分手，仍掩盖不了秋燥
一入场，就缠缠绵绵
一入戏，就铿铿锵锵
一张脸，黑了好几天
这场秋雨，到来的让人心颤
仰望窗台摇曳的紫藤花
听着嘀嗒嘀嗒的雨声
仿佛看见冬姑娘的白纱裙轻舞
夏的海市蛰楼玄妙
失去的独大众所有，即将得到的
是企盼整年的希望，捂热一颗胸襟的宽怀
一只小鸟倒挂在树上
摇摇欲坠，它的利爪
会不会，轻扣我窗台
唤醒我麻木一夏的神经
好在淅沥的雨声掩盖一切
就当你的魂灵游荡全世界春天
秋天也不曾放过，放马
你的眼泪，流了一地还不算
荷的心语
鸿泥芳踪
莲的一颗心，沉静晶莹
人们往往忘了它的出处
那碧蓝的天，出水芙蓉般的笑脸
是你的暖阁
有多少呼唤
就有多少依依不舍
有多少风雨摇摆
就有多少坚强与风靡全球
不舍的落英缤纷
丰腴的身体，支撑庞大的绿海
嫣红的心，似少女遇上情郎
你洁白如玉，纯情的放下所有佛珠
你在烘烤大地的热浪中
悄然退出
献出你所有甘之若饴的果实
是来年长出茁壮的心语吗？
我和父亲坐在一把长椅的两端
向迅
一路之隔的工地上的轰鸣
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盘旋在树冠之上的鸟雀
像是树叶在风中翻飞
水杉正不动声色地染红头发
女贞青色的果子静悄悄地垂挂在枝头
棕树的孤独被自己宽大的手掌无限放大
一些人坐在树荫底下
向树木学习沉默
一些人走了，又有一些人来了
我和父亲坐在一把长椅的两端
像两个陌生人
在我们身后
樟树黑色的籽粒落下来
发出雨水砸向大地的声响
赣江
向迅
那一晚的赣州城，灯火辉煌，像一个人
豪气冲天的青春。古老的江水
却和我听不懂的赣地方言一样新鲜
和江边生活着的远古的亲人
一样陌生。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然后要溯某条支流而上
——坐很远的车，抵达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
那一晚我所住着的小旅馆
离江水尚有距离。可它激情澎湃的水声
让我幻觉就骑在它光滑的背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低垂的夜幕，倒挂成窗口宽阔的河流
启程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镇，灰扑扑的
忽然闪现于我眼前，又倏忽消失
和我丢失了的那些时光
几乎一模一样。可那时的我
还不知道一个人的承诺
和一道江水究竟谁比谁更可靠一点
青海
向迅
光说潜伏水底的鱼群，说那些鸟
说那些成群结队聚在一起
把鲜嫩的水草兑换为御寒毛衣的
羊群，似乎都是不够的
这不是青海。雪山是她的哈达
草原是她的花衣，鹰啊
是她的一次小情绪
那些盆地，是她用以存放玉器
和昆仑五彩石的宝盒
湖泊是宝镜，照亮眉黛和心灵
这些都还不够，还需要有帐篷
追逐着春天和河流
还需要有人间的烟火
在她的嘴唇上说出冷暖和命运
还需要有一个藏族姑娘
在篝火边跳舞，附在耳边说：我爱
青海，有锋利的藏刀，削除傲慢
偏见与无知。有冬虫夏草
补充我们缺失的营养
在青色的海面，床铺收集着温暖
和梦想。一壶巨大的
青稞酒，抵御颤抖的孤独
相遇
向迅
在青南高原，我看见一朵小小的野花
手里捏着早于我们的人
投下的目光。风一吹，它擎着的整个蓝天
都跟着摇摆。不过寂静的时候多
它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俯身和问候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座城市
想起一个人多次从我的目光中消失
躲在时光的拐角处，等待着我手提爱情的马灯
去寻找。还有一些人，一生都不会
与我说话，可他们一次次地
与我同行，然后永久消失
让我从眼底生出一些莫名的雨水
这青南高原上的一朵小野花
我知道这一生我只能看见它一次
所以我一再放缓脚步，并一再回头
直至它点亮高原低垂的夜幕
点亮我身体中那盏隐藏了许多年的灯
车过祁连山
向迅
在地图上
祁连山把甘肃和青海一切两段
一段乘着鹰的翅膀向上腾飞
一段顺着黑河的流向向下滑翔
当我站在甘肃的炊烟下拼命抬起头来
祁连山那一对绵延千里的鲲鹏大翅
或者说它的那一顶雪白的帽子
更像一道神谕，引领广袤大地上的人们
心怀纯洁和善心，引领着我们
从远方赶来，站在它的脚跟
行一个长长的注目礼
与敦煌的沙漠不同，祁连山下
水草丰茂，油菜花在风中举起金黄的信仰
我知道还有马铃薯、蚕豆、豌豆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世代相传
那些起伏在林子和牧场上的大风啊
让车窗里的我们看见了命运的形状
从山脚向那山顶爬去，逆风而行的车辆
像谁的一段人生颠簸在险恶的峡谷
又是谁裹挟着风雪向山下俯冲
车过祁连山
许多人像那草地上经年生活的牛羊
面对青草和泥土，掉下感激的热泪
青海湖
向迅
这么大的湖，谁才能抱得下
是那斑头雁、鱼鸥、鸬鹚
还是那牧场上奔跑着的青海骢
我看见一个喝多了青稞酒的醉汉
从帐篷里莽莽撞撞地跑出来
伸出了双手，对着湖水
唱起了泪水涟涟的花儿
而后几个踉跄倒下
沉睡在开满野花的草原上
这么大的湖，谁才能抱得下
是那日月山、大通山
还是那夜空中雪白的心脏
我看见油菜花金黄的波涛
从天边漫过来，在湖边
止住了脚步。那么多的牛羊
被谁随意撒在草丛中
它们的眼睛里倒映着
那个倒映着雪山的青海湖
这么大的湖，谁才能抱得下
是那些数不清的帐篷
还是那岸边的青藏铁路
致朵渔
毛子
陨石坑并不说话
骆驼也不急于走出沙漠
足够的深渊，我们有如此的语言
和它促膝长谈吗？
就像一根火柴，未曾划亮
它在光明的一边，也在黑暗的一边
而最大的恶，终将被
最高的善抱起
难怪卡夫卡低语：恶是善的星空
难怪一个穿越星际的人说
我来自拥有泪水的星球
在农夫面前，和冻僵的蛇一起羞愧吧
夜深人静时，想想弯腰的耶稣
给门徒洗脚
而生活终会像失联的航班，无影无踪
就这样，一只黑匣子
找到了我们的写作
退化之诗
毛子
爸爸从空气里来，又停在空气中
我肉眼看不见
畜生们看见了
一头老水牛打了一个响鼻
狗也觉察到异象
对着天空一阵狂吠
它们叽叽哼哼，比我还着急
——你怎么不和自己的父亲说话啊？
那些畜类啊
我有难处，有业障
想从前，我们也不进化，四肢妥贴
我们磨蹭皮毛，原地打转
有灵敏的嗅觉
塞车记
毛子
我去一座城市，见一个想见的人
但路上，遇到了塞车
车载收音机里报道
相距200万光年的一个巨大星系
正以每秒6万公里的速度
向我们的地球撞来
哦，一动不动的车流
每秒6万公里的天体
它们形成夹角，像骄阳下的沥青
煎烤着我
公路依然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而时间变得刻不容缓
我必须抢在一切发生之前
赶到她身边
她发来短信：
亲爱的，你到了哪里？
我在荒郊间的一条高速路上
而我们的身后
一场宇宙的灾难
正马不停蹄
青草伸着红指甲
刘云芳
漂泊的人 都相信
归乡的小路得了不治之症
大风一吹 便痉挛成毒蛇
或者 蚯蚓
而大路上挤满了车辆和人
排挤着，密集的牙齿
把村庄撕咬成鱼骨和鳞片
房子空了 土里埋下尖叫
长出青草
它们伸着红的指甲
这些缓慢爬行的七星瓢虫 不过是
农民工扔在家里的头盔
月亮是完美主义者
马启代
月亮病了，扯一块云隐去，现在不想见我
风说：它不像想象的那么圆
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残缺
也许差一点，只一点点，人类似乎可以忽略
但月亮是完美主义者
它坚持，要最美的时候来见我
我心中隐隐作痛。今年，它已经很美很圆
仿佛残缺的是我
有双手正一针一线地在心上补
天条
小布头
想杀人的时候乌云就垂落下来
闪电是刀，雨滴也是
虽然闪电不承认它是焚烧
虽然雨滴不承认它发动了洪水
想杀人的时候
冰雪封住了通天路。地上雪，三尺高
河山大好，玉帝的镣铐大好
它戴在人手脚上就有手脚的形状
戴在人心上则看不见镣铐
天条杀人的时候，一般都拿爱情动刀
鹧鸪
马休
整个上午
鹧鸪坐在浓雾的家中一声声叫唤自己的名字
河对岸
所有走下楼梯的亡灵都以为自己还活着
停电
袁征
正在给一个人写悼词
突然停电黑漆漆的
我想他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样子
打开应急灯改用笔写
十时左右应急灯也熄了
还有个结尾
是对逝者一生的评价和总结
翻了半天找到半截蜡烛
它流着泪陪着我
一直到泪水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