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塔鱼浜自然史》序 一只还魂的旧碗
20世纪最后那几年,凋敝的塔鱼浜,一户紧挨一户,仍排列在沿河一线。一些带着已逝年代典型印记的两层砖混结构的楼屋(楼建在房子最前头),依然张开巨口,吞吐着农家安静的生活。这个年代的塔鱼浜,粗鄙,单一,样子其实不那么好看,但就是这样一个渐次沦陷于新时光的老村坊,也将面临着被拆除的命运。
冬天的塔鱼浜向来静落落的,悠闲,自由,静美,有一种太古的气息,屋顶的白云可以逗留大半天而不移步,万物在自身的枯黄里等待着更换容颜。此时,塔鱼浜并不知道,这是它存活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冬天。
通往塔鱼浜的乡路迂回曲折,触目尽是灰白的乡土,顿然觉出,我家乡的乡音也有这种淳朴的土白色。小路旁,陈年木槿的枝梢轻 擦着白色的车身,屑粒嗦落,这在我听来,也很亲切。老邻居们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面朝沃土背朝天,他们依旧在田间地头翻翻垦垦,做着一辈子都做不完的农活。看到我前来,还举着小相机到处乱拍,表示很不理解,好在他们对我总归客气,一些老人停下手头的农活,直起腰来,擦一把汗,开始用塔鱼浜土白喊我的小名,开始问我这种地方有什么可拍的。
确实没什么好拍的。对于村庄的拆迁,说白了,他们并不关心,因为地处僻壤,土地无高价可抬。还有(或者更主要的原因),本村除了极少几个闯荡在外、有经济头脑的家伙外,大多数人木知木觉,远不如城镇近郊农民经济意识强烈。以我常年的观感,塔鱼浜人对经济的盘算,只在乎自家老屋的几个平方不要少算或错算,其他一律马虎不论。概言之,他们听凭村民委派人来丈量,记录,最后定个价,他们签字,表示同意,这数百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也就完事大吉。在他们看来,拆迁无非履行一道手续,房屋之外的其他补偿,没有去想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谈。比如我家老屋前,父亲种有大片苗木,都长到铁耙柄那么粗了,他也不会想到苗木可以作价补偿。上头尽管眼睛雪亮,但也只当不知道,任凭推土机轰轰隆隆推平了 事。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相反,塔鱼浜老农们都像我父亲一样,对于能够搬去翔厚或炉头,都挺高兴。很多人早就在迎候着推土机的到来。他们觉得新居地离城镇近,或就在炉头镇上,生活就会更加便利,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从此可以做个街上人。街上人的身份,是他们一生的梦想。要知道,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改开”以来,塔鱼浜这样的老村坊,虽说通有简易的乡村公路,但仍属于桐乡最偏僻的深乡下。
很清楚,塔鱼浜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根本挣扎不了多长时间。无论从补偿的传闻、贴出的告示甚或村庄本身的窳败等等,一切都在表明,它将很快走到尽头。老村坊在随后出台的一种叫作“两分两换”的政策里灰飞烟灭。那天,我记得我的大弟汉良在电话那头略带埋怨的声音:“阿哥,你再不来,塔鱼浜就拆光了。”其时大型推土机已经进驻,曾经炊烟 袅袅的歌哭生聚之地,一下子笼罩在一片灰尘的蘑菇云中。据说塔5鱼浜的拆毁只用了半天时间。
一位拍照的朋友开车再一次带我去。经桐乡、皂林、炉头,一路往西,由翔厚入北,车子开在机耕路改筑而成的水泥路上,过东漾潭,我们在许家汇村口折西,来到早先塔鱼浜最东边的高稻地。 此时,只留了高稻地三间旧房,其余统统拆除。推土机不给我留一点余地,所到之处,无非大咧咧的一堆废墟。整个塔鱼浜的废墟,沿着一条弯曲的小河堆成一条高耸而冗长的小冈。我爬上这个很有规模的“山冈”,纵目四望,触目惊心,眼前全是折断的五孔板,弯曲的钢筋:筷子那么粗,露出漆黑的一截截……以及断砖和断砖, 碎瓦和碎瓦,水泥块和水泥块,一段段依旧板结的墙壁,墙壁上悬挂老物件的铁钉还牢牢钉着,甚至铁钉上的一个蒸架还贴墙好端端地挂着。一些人家丢弃的破旧家具也夹杂其中。所有的木头房架全部散架。这会儿看去,塔鱼浜就是一具扑倒在地的死尸。塔鱼浜打散后,原来,样子一点都不好看,白一块,黑一块,灰一块,要不就是铁锈红(九五砖的颜色)的一大块。倒塌的塔鱼浜,如同刚刚被掐断了呼吸,全然是垂死的颜色。废墟的周边,我依稀认出是一块田、一垄地。我还叫得出其中的田埂和圩塘的名称。村坊不远处的机埠,也还能够辨认。伍启桥流来的小河,流经塔鱼浜的两只大漾潭,黑乎乎的,所幸还在。这三个点,构成了我辨认故土方位的地标。我忽然觉得,塔鱼浜拆除,腾出了空间,天地顿然阔大了。 前面,就是村庄曾经的中心木桥头,木桥早就改成水泥桥,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木桥头。原来,木桥是那么小而不起眼。小河南边, 几株高大的楝树和香樟树孤零零地站着,好似在低头默哀,旁边一大片低矮的桑树,抱头蹙眉,附和着刚刚降临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显然迟到了一步,就这一步,塔鱼浜已经拆得干干净净。我没有见到它最后倒下的那个瞬间。我赶到时,龅牙的老炳其站在自 家厢屋的废墟上发呆。他木然,惘然,像是自语,又似在告诉我: “没了,押光掀天(全部)……一点都没了。房子拆掉的时候,西边的掌宝嚎啕大哭。”看到推土机的大畚兜起起落落,墙摧屋倒,轰隆巨响之际,几个年老的妇女一齐哭出声来。这就对了,应该有人哭出声来,以前,村里每有老辈故去,总有孝子贤孙围着他哭丧。哭泣,是给一个老人送终的最好表达。理所当然,哭泣也是给一个老村送终的最好表达。很遗憾,我没有见到这年头到处拆这拆那的推土机—那股不可一世的蛮力,它们去了另一个地方,同一时间,塔鱼浜北面的彭家村、金家角,东面的许家汇,全都拆毁了。毫无疑问,推土机是改村换乡的主角,它们忙忙碌碌,到处显摆,也总是吃力不讨好。
我在塔鱼浜的废墟上来来回回走动着。村坊拆除以后,这家与那家的隔阂不存在了,一个梦境可以进出另一个梦境了。这应该是梦境最自由最自在的一刻。这诚然是真实的一刻。2009年12月4日的太阳,高高在上。这且不说,这时的天空蓝得反常,云朵也是出奇的白,但是,消失的塔鱼浜也还有太古的气息。
我觉得应该带走点什么。余生的念想也需要一个支点,此后的祭奠也需要有一个可以依托的对应物。于是,我顺着这段无比巨大的废墟,由东向西,即由不存在的塔鱼浜的邹介里向着不存在的塔鱼浜的施介里走去。我的眼睛—套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始终在断壁残垣间“瞄法瞄法”,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搜寻点什么。突然,一只怯懦的小供碗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只高底浅口的民国小供碗,属于瓷器中很普通的一种。碗口下面,釉上粉彩、红青绿蓝白五种 颜色的牡丹花漂亮极了。碗肚,还有一朵含苞绽放的牡丹花蕾,旁边是一个机制的“艮”字。多年的乡村生活告诉我,这不是普通的饭碗,而是从前民窑所产的供碗——一件供奉在祭台、供老祖宗歆享祭品的祭器。这只易碎的小供碗,就这么夹杂在硬邦邦的钢筋水泥堆里,躲过了推土机凶猛的击打,躲过了塔鱼浜分崩离析时的最后一击。这太不容易了。它仿佛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以它坦白的碗口,吁请我把它带走似的。这只完整无缺的供碗,完好无损地,这一刻待在坚硬废墟的某处。它小得无助,但相当出挑。此刻我目力所及,它的周围——砖头、水泥板全都断裂,而唯独它君临废墟的高处,坚持着自己的完整。这太奇妙了。莫非冥冥之中,临终的塔鱼浜对我有什么昭示?难道它想借这么一件独自完整的祭器,来还一个塔鱼浜的老灵魂?
很明显,废墟上的这只供碗,从它来到我手上的这一刻起,就开始高出这堆废墟。它使得塔鱼浜破碎而混乱的事物,全部围绕着它并匍匐在它的周围。这也使得一个四散而去的塔鱼浜,开始归拢并归位。这一刻——或许我可以推至久远——它就是塔鱼浜的中心。 正是它的出现,把一个彻底打散的老灵魂重新聚合,从此有了再次上路的可能。我不是基督徒,当我俯身,触摸它的瞬间,我确实相信,那一定是上帝之手,把它交在了我的手上。
在塔鱼浜还活着的20世纪最后三十年,很荣幸,足足有十五年时间,我曾陪伴在它的左右。我经历了乡村最后一段夜不闭户的旧时光。我在它古风犹存的节气里出生、长大,看到了它最古老的安静,最初的不安,也看到了它最后的消散。我曾是它的一个泥巴男孩,是它欢声笑语的一部分。可是,很快,故土已无歌哭之地,塔鱼浜再没有袅袅升腾的烟火气。眼看着它走入一条断头的弄堂,我却无力喊它出来。等到21世纪的脚劲迈开,新世纪的曙光照临,一个歌哭生聚、极有活力的老村坊,从此地老天荒,走到它的尽头。可是,当我接到临终的塔鱼浜递给我的这只供碗,我的固执又顽强 地上来了,我想说,此时,远非塔鱼浜时光的尽头,而是另一种时间的开始,在云朵崩断的天象之下,塔鱼浜的泥土以及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汉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从此塔鱼浜藏身在过往细节的名词和动词中——但我要说它仍是及物的。
从此塔鱼浜的少年在有限的疆土里做着无限的漫游—但我必须说,这种漫游的脚尖固执地指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