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父亲
周火雄||父亲
岁月之树圈着自己的年轮,从从容容,永无止歇。而父亲却颓然苍老了,每日天眼还在混沌中清眠时,他的脚步已在室内响起。旧的布鞋趿出一串涩音,仿如老迈无力的老妪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你睡,父亲望望大睁双眼的我,摇着手,像要找寻什么,终于记不起寻什么,退出房间去。
黑暗中,病腿隐隐作痛。摸摸自己的脸颊,毛绒绒的扎手。人生的数十个年头的触觉竟是这样的相随,叫人挣脱不得。那时的父亲风采照人。天傍黑时,父亲把空水桶放在河塍,一根白亮的弦子拴在筷子头上。河水蓝得那么好,父亲把系有钓饵的弦子一下一下甩向河心,鱼儿在蓝的穹庐划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线,银白银白,之后落进红花草籽田里扑腾。回到乡下的父亲是快乐的,而祖父总是把脸板起,饭桌上筷子不肯伸向盆中的鱼。青葱泊在汤面上,香味其实很诱人。做人要务正业,祖父的筷子很响地在桌上叩出一种威势。我八九岁,还不懂得正业是什么。祖父的田种得好极。田畴里祖父把捉鱼摸虾的野孩子追得像燕飞。父亲在他十七八的年龄报名参军,但是,临换军衣前,祖父还是把父亲吼回了。祖父的话只有硬硬的一句:要走把你娘也带去。父亲从此不当兵了。过去了那么些年,父亲潜意识里军营的草绿色想必依旧浓。在部队上做了官的父亲的同学来叙旧,父亲总是满脸兴奋,差母亲泡茶递水果,自己则呆呆地听。很久都把嘴张着,好像他的同学的话都要从嘴里倒进去。送走客人,父亲坐在简陋到极致的客厅里,无话。阳光从窗里照进来,勾出一个黑而瘦的身影,一个凄清孤独的父亲?很长时间我都不敢惊扰他。流露在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叫人迷惘。在一声毫无来由的叹息中,父亲才走回到现实中来。之后,双手叉起佝偻着的腰,走到他的堆满账簿报表的办公桌前。
人要生存,就要学一两样谋生的本事。父亲不喜欢单调枯燥的数字,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精干的会计师。会计的职业养成了父亲精细真实谨小慎微的秉性,这大约是会计师不同于统计师的地方。统计师因为造假运动的缘故,多少有浮夸之嫌。为一角钱的出入,父亲每每把账簿翻得哗哗响,这种消耗青春的职业很能磨砺人。我常暗忖,诊治急性子人的办法顶好是强捺他干一年半载的会计。父亲安排家中的日子也照搬他的会计办法。一个月的工资收回来,煤饼购多少,粮购多少,杂物分轻重缓急又该购多少,吃喝用动一样样列入清单。那些年,我们兄弟多,只会张口要吃,由于父亲安排得妥贴,日子倒也顺畅。这些年,家里参加工作的多了,父亲反倒唠叨没得多少结余。母亲把这归因于物价上涨指数太高。
到五十岁上,父亲眼羡别人的穿了。饭桌上父亲说想买件呢大衣。买就买吧,二弟说。我出一百块,父亲说,拿眼看我们。我,出两百,二弟说。二弟一开口,其他的奋勇争先。大衣买回了,穿了一回,就不肯穿了。
那件呢大衣挂在衣橱里许多年了,未曾动用。暑热天,父亲拿它到太阳底下晒。那个冬天,弟弟去了部队。父亲的心愿在弟的身上实现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事情。
春来了,雨牵起绵绵的丝,织网织幕。院前的一块空坪泥土油黑,父亲在下班后的闲暇里拾掇空坪上的瓦砾。一柄锄在他手里舞弄了好些时日,不久,黑的土坪成厢成畦,禾苗在雨烟中渐渐绿起来。
春和夏的所有日子,病腿都在缠磨我。你觉得好些么?父亲很小心地这样问我。我如实地述说自己的感觉。问得多了,就以沉默甚或激烈的言辞回复他。他则默然转身走出我的房间。叹息的时候是会有的,但绝不在我的面前。每次这样宣泄过自己的情绪后,将是长久的落寞和沉寂。我为自己的粗暴而心疼。但是,父亲仍是在隔段日子后问到我的病情,问完就满脸歉疚,仿佛我的这些病痛都是他加给的。
丝瓜禾上架了呢,饭桌上父亲说。过些日子他又津津乐道:丝瓜结了呢,下足肥真肯结。母亲从孵房捉回的二十只鸡雏已有半斤重了,它们成天在丝瓜扁豆架下捉虫吃,间或以尖利的爪扒拉黑土,这样常能觅到肥虫。鸡们肥壮起来,这里有它们不自知的勤勉。
而父亲的腰身是明显的不如原先硬朗了,比如在某个时刻捂着腰,说里面疼得发响。
收获的日子总是叫人欢喜,丝瓜的嫩滑在饭桌上添了许多新鲜的话题。要是有个鱼塘该多好!父亲的思绪常沉浸在往事中。到老来,他是向往农家田园生活的。那是一份乐趣。生下一堆儿女,在这茫茫人世过日子,原本要耗去许多的心智和体能,年纪向老时,自然渴盼淡泊宁静。
那样一个毫无特色的时日,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把病腿放到地上,触地的一瞬是索索的颤。扶了墙壁站起,我就望见父亲植下的禾藤了,虽然还有绿色,却无力在风中傲挺。静寂里,一份刻骨的感觉在心头爬过,一点一点,激起钝痛。风拍打窗纸,冬的步子是一日一日地临近了。
这些日子,父亲仍旧埋头于案子上的账簿,夜里捻动纸页的声响很明晰。
丝瓜扁豆架转入苍灰的萧条。父亲不忍扯下它们,这里倾注有一份感情。丝瓜种在架上悬着,昭示它曾有的生机。冬的朔风过后,它饱满的籽实还将在父亲的拾缀中萌生新的生命。
作者:周火雄 湖北黄梅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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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唐亚红
执行主编:魏鲜红
主 编:曹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