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主题 || 吴朝:灶爷(小说)
灶爷
文/吴朝
每年腊八前后,总能在村里的南北二头碰见那个忙忙碌碌的刘八,也总能听到他那带着娘娘腔的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一声声重复的招呼:孙徒,赶紧回去把你妈(婆)叫来,就说你八老爷叫她“请爷”哩!
暂且不说刘八其人,先说说“请爷”这个词。爷在乾县一带的语汇中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等同于神这个词。比方土地爷、仓神爷、牛王爷、龙王爷,当然更少不了被称作一家之主的灶爷。在爷字前头再搭上个“请”字,就更有意味了,说明这些个神主在咱庄户人家的地位,也足以说明一种虔诚和敬畏了。
刘八就是这样一个每逢年腊,便提着一个烂了边筐的竹篮篮挨家串门,给各家“送爷”的人。这送,只是一种比较恭敬的叫法罢了,其实,请刘八的“爷”跟请别人的“爷”是一个道理,说白了都是要花钱的。
其实刘八不是旁人,他就是刘家圪崂老刘大家的老八。刘家在刘疙瘩村辈分最高,到我这,对于刘八这辈儿,我是该叫老爷的。可我们这一伙蕞怂从来都是灶爷刘八灶爷刘八地直呼其名。
毕竟算是重孙辈,灶爷刘八是从来都是叫一声应一声,喊十声回十声的,还常常是远远地就招手叫我们过去,或是一把揉得黑黢黢的水果糖,或是一裤兜沾了烂棉絮的红酸枣。
至于为啥要叫灶爷刘八而不叫土地爷刘八龙王爷刘八,这谁都弄不清,反正自打我记事起,村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嘛。
为这,还有人专门编了一段顺口溜:
刘家圪崂生刘八
手上提的烂篮篮
黑袄脏得没边边
逢年腊月二十三
要请灶爷寻刘八
……
记得有一年暑假晚上,天刚一擦黑,我们几个蕞货就摸进了灶爷刘八家那一片结满了李子的果梅园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线衣往裤子里一勒,爬树的爬树,折树股的折树股,这熟的生的、红的青的就鼓囊囊地装满了一肚皮,可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塞上一颗,就被从灶爷刘八手里的矿灯射过来的一束刺得睁不开眼的光射住了!
“蕞怂,一满给我过来!”只一声,脸色煞白的我们,一个个灰不溜秋地就把全部的“胜利果实”上交到了撇在灶爷刘八脚底下那个草粪笼了。顺着他手里那只矿灯光的指引,把我们一个个遣送回了各自的屋里。
我爸一见当时就躁了,顺手脱下一只鞋底就准备美美地抽我弟兄俩,可圪蹴在我屋门墩石上的灶爷刘八却把我爸吼住了:孙头,可不敢捯饬娃,娃么,哪个没有眼见嘴馋的时候,就说你爷我像这么大的时候,还常常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呢,就说这一伙娃,你看瓜得就没个眉眼,连个生熟都不分,把个果梅糟蹋得可惜的。再说了,咱这有句老话么:桃饱杏伤人,梅李树下抬死人哩,这梅李可贵贱不敢咥得多,这就是个鲜物儿,咥多了要招祸呢。说毕,他还从那笼里拣了些熟透的李子给我们放下,就拖沓着那双没有勾帮子的老布鞋,回了。
回过头再说说关于他送“爷”这件事。灶爷刘八总是服务周到,大有讲究的。不仅在刘疙瘩村如此,即使在方圆的七村八庄也还是如此。他不像那些个外地来的修伞钉锅箍瓮的手艺人,满村满堡子扯着高喉咙大嗓子地呐喊生意。他是挨家挨户地,把“爷”送到各家的柜盖上的。每每要从他那烂了筐的竹篮篮里“请爷”出来之前,他是必须要先让主家端来一洋瓷脸盆的清水净手的,一边净手一边还要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请下的爷,贵贱不敢用砖头压,用手对折,更不能把爷和那些臭不哄哄的葱呀蒜呀包括糨子碗放在一起,要平平展展地敬在正屋的柜盖上的。年三十儿敬爷的时候,一定要是先净手把年时的爷先化了,燃香、磕头再把今年请的爷双手捧至每一个爷堂。这就让人很不厌烦了:八爷八爷,这讲究咋这大的?他就说了:瓜娃,这都是人老几辈传下来的哈数么!你们这些个娃,倒是懂个辣子把把儿!
在我还是个穿破裆裤的鼻嘴娃的时候,灶爷刘八就是个老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就越发地成了老汉了。
依然记得去年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我在家里的梳妆台上咋都没寻见我妈请回来的那些个爷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有好多年都没跟着我妈敬过爷了。我妈坐在炕边,长长地唉了一声:现在的人多年都不请爷了,你看看谁家不是和咱屋一样,都是清一色的白瓷片爷。只这一句,我就明白过来了!
是啊,都是清一色的白瓷片爷了,还用请那些纸的么?自然不会了,也许几十年甚至这一辈子恐怕都不可能再请了。在院子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就是我屋的“瓷片爷”也不过只剩下两尊了,一尊便是那‘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灶爷,一尊‘土内生白玉,地里产黄金’的土地爷了。那些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仓神爷呢?那些护佑猪马牛羊六畜平安的牛王爷马王爷呢?那些祷祝风调雨顺的龙王爷呢?咋一下子就一满没有了呢?
是啊,那两个砖砌的大麦囤早在前几年被我爸用䦆头砸了,就连我家那十来亩口粮地也早都被人承包种上了苹果;猪牛羊也是多年都不养了的,唯一的家畜就剩下这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了;自来水整日价哗哗哗地源源不断,哪里还用得上祈风祷雨呀?
刘疙瘩村变了,整个农村都翻天覆地地变了、变方便了,变富裕了,变小康了,可于我们记忆中的那些过年的味道,气氛和仪式感呢?怎么就一眨眼地功夫变成了一张张怎么看都是冷冰冰、阴森森的一成不变的“瓷片爷”了呢?
在又一个新年来临的前夕,我才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灶爷刘八,那个在每年年腊就开始挨家挨户送爷的灶爷刘八来。
而他,已经在冢疙瘩旁边那块被叫做“长畛”的地头,沉沉地睡去了三个年头。
在这个祭灶的日子里,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官名,他叫:刘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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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朝,男,88年生,笔名漠溟树,陕西乾县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杨凌区作协会员,《西北作家》副主编。2018年荣获团中央与中国作协首届“志愿文学”征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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