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北京的两段回忆 | 席地而坐

©皮村,《单读》公众号

席地而坐的最新一期,我们邀请到宗城的老朋友、皮村《新工人文学》杂志执行主编,自己本身也是写作者的万华山,来跟我们一起聊聊工人文学、城中村生活、皮村写作小组,以及他今年在山里生活的经历。由于内容过长,我们分两期推送。
在舆论场上,山村生活要么被浪漫化为田园牧歌,要么被妖魔化为黑暗底层,万华山这次在山里住了半年,他想说说自己眼中真实的山村生活。
在去山中生活之前,万华山也曾在皮村待过很长时间。皮村是北京一处著名的城中村,也是外来务工人员的聚集地。这里一片小镇图景,烟火气息十足。同一个北京,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从三里屯、国贸到皮村,你会感叹北京这座大都市的折叠景观。
本期播客也算是宗城和万华山的老友重逢。他们探讨文学,谈论生活,畅聊996、内卷等公共话题。在今天,写作者如何在向内和向外中求得平衡,一个并非富家子弟、文艺世家出身的作者,又如何在繁重肉身的疲惫下,举头望见文学的微光?这不是一期提供“答案”的播客,但在这里,我们会听到写作者在劳动与创作中的冷暖自知。

   本期主播和嘉宾 

宗城:青年写作者,人类观察员

万华山:新工人文学写作者,小说初学者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跳转至小宇宙

05:39

为什么决定去山里

07:29

去浪漫后的山中生活

09:20

在工厂打工时的肉身煎熬

10:06

写作时候谋生的方式

12:00

乡村生活与996的差异与相似

13:51

写作者如何平衡工作与创作

15:21

宗城与万华山聊类型小说

17:15

山中生活的有趣时刻

20:06

谈非虚构创作

26:06

高压状态下的写作,对寒门写作者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32:50

对996亚健康生活状态的讨论

35:17

今天缺乏普通人退出内卷的机制

关于北京的两段回忆

找房子

大三下学期,我去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实习,周一到周四在出版社坐班,周五到周末回学校上课,七天无休。我的本科学校在天津,那一年,我在来回两座城市的节奏中度过,实习费用基本都用来填补交通费、食宿费,幸运的是,因为曾经给一家青年空间写过很多稿子,他们负责人愿意给我免费打地铺,我就这样睡了半年地铺,节省房租。
在出版社实习期间,每天早晨,我要坐上开往朝阳门的地铁。从五道口换乘到朝阳门,如果畅通无阻,四十分钟可以到达,但一般来说,算等车、挤车、换乘、下车后走路的时间,大约要一个小时。
有时候,我在五道口等二十分钟都无法挤上车厢。早班车的地铁像一台研磨机,每一个人都被碾压,即便是筷子一样的瘦子,进入车厢后也无法动弹。他会竭力伸长脖子,试图呼吸上层的新鲜空气,但除非他身高一米九以上,否则他能闻到的,还是汗臭味、香水味和烟味。即便坐上车,乘客也要小心谨慎,坐到西直门的人,在知春路站需尤其留意,那是换乘大站,出来和进来的人都够你呛一壶。上地铁的人总盼望进去,地铁里的人希望进的人越少越好。
这段打地铺的日子可能是我最起早贪黑的一段时光。我的日常就是:早上七点起来,骨头咯吱咯吱响,匆忙洗漱,穿外套,睡眼惺忪上地铁,一边扶着把手,一边在地铁上闭眼小睡,等换乘了再匆匆忙忙随人流一泻而下,晚上七八点,再次坐上返程的地铁,出来时已是一片清凉,路面上停满了共享单车,仿佛一片自行车的坟场。
有时漫步在朝阳门内大街,看到一排排气派的建筑和陌生的人流,尽管我们同在一座城市,却又是如此不同。我能够在这片城市立足吗?黑幕落下,望着大雾笼罩的远处群山,偶尔也会问自己,但很快就会被推推搡搡的人打回原形。
那是我对五道口印象深刻的一年,很多个夜晚我都从地铁五道口站出来,抬头看到购物中心的蓝色灯牌。昂扬的标语是五道口的写照,这里网罗了一批一流的大学生和创客,他们有的是北京土著,有的远道而来,五道口名头响亮,不但是奋斗之地,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宝库。沿着成府路、蓝旗营一带,豆瓣书店、万圣书园隔着一条马路。再走几步路,便是北大东门,圆明园和中关村就在附近。
后来,我住进了五道口的合租房,三室一厅,十个人一起住,在我们屋,四个男生共用一屋,类似于大学宿舍,每个月交2000块房租,就在五道口,听起来不错,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住在群租房,每个月都会遇到检查。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小管家告诫我们,有人敲门不要马上开,先透过门上的小洞,看看来者是谁,如果是送外卖的就开,不是就假装屋里没人。一般来说,送外卖的敲门声比较温柔,查群租房的,敲门声格外地响,透着一股凶狠劲儿,我们听到就脊背发凉,哆嗦着腿,不敢出声,猫手猫脚的,键盘都不敢敲。待到敲门声止,才重新作业。
可总是关门也不是个办法,中介就和执法大队里的朋友通气,约定个时间,我拆床,你检查,等你拍完照走了,我再把床装上。
在北京,如果你要住个好的单间,在三环内至少得4000块钱甚至更多,如果想要3000块以内就有单间待遇,就得迁移到燕郊、通州等边缘地带。
不久前,我去燕郊见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她如今是编剧,也在写小说。我们分享了各自的瓶颈。她现在说是编剧,但没有自主权,给公司打工,剧本最后怎么样,她做不了主。我写小说、评论,但寂寂无名,年初拿了一个青年文学奖,进了几个比赛的复赛或决赛,生活好像也没多大变化,依然出不了书。说实话,如果写很迎合市场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出书,但我还是不想,总觉得第一本书很宝贵。
我们分享了各自的稿费信息,那些我们最心爱的收入,而在今天最廉价。我们说起年轻作者要等待多久,“熬”,是对话中提到最多的字眼。熬什么?我说,写出代表作。可是,如果你觉得写得好,却没人看呢?我们一同走向沉默。

去皮村

去皮村最切肤可感的记忆,其实是冷,渗入骨髓的冷。

出发前,朋友提醒多穿衣服,带上暖宝宝,我以为至多比五道口冷几度,去到皮村,站在新工人剧场门口边,我才知道有多冷,就像从华北平原抵达了东北的大雪天,你站着,不跺脚,脚掌就像冰封住一样,如果用刀割下来,兴许就是一块块僵住的冻肉。

剧场内没有暖气,劳动者都是顶着严寒上台的,台下是工友和城里来的学者、大学生,旁边几个大袋子,装着厚厚的羽绒服,一位戴棉帽的面善的小哥说:“这里有衣服,别冻坏了!”这些大衣都是为观众准备的,看完还回去就好。

中途,我见到一位许久认识但不曾谋面的朋友,他以前在皮村住,我问:“你们这住的地方供暖吗?”他说:“前几年没有供暖,今年有了。”我想到那一个个北方大雪纷飞的苦寒夜晚,当三里屯的人们开心地庆祝雪花的落下,仅仅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却可能是工人们裹衣加被仍驱不散的寒气。

夜晚,我们就是在这样刻骨的寒冷中看完了《劳动交流市场》,这是一部改编自劳动者真实经历的非虚构戏剧,主创们在简陋和艰苦的条件下创作出一部真情实感的作品,这里的愤怒是真实的,这里的团结也是真实的,它质朴、野性、抗争、不顺从,没有矫揉造作的成分,即便和工业条件非常成熟的剧作比较,仍是一部毫不逊色、令人动容的作品。剧作结束后,村里的阿姨热心地端出一大盆汤圆,组织青年们一碗碗分发给大家,天气是寒冷的,但每个人手上是温热的食物,我想起跨年时706青年空间本部唱起《国际歌》的夜晚,来自不同群体的青年,在一个他们可能根本不认识的歌手的鼓舞下,在新十年的开始,自由地唱起《国际歌》,歌词说: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 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


剪辑 | 朱丽婷
文案 | 小术、宗城
视觉 | 野生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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