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张镭：自由的亡灵
自由的亡灵
文/张镭
神住天上，称作天堂。
人住地上，谓之人间。
鬼住地下，名曰地狱。
神很少来到地上。也许来过，但我们不知。
人一直住在地上，但渴望去天堂。天堂里住的是神，人能不能上得去，也是没人知道的事。
人所知道的，是他们都要回到地下。回到地下，叫尘归尘，叫“入土为安”。
人不是神，人去不了天堂。去不了，不代表不能想想。国家都能做梦，个人怎么就不可以呢？
人活时住在地上，死后住到地下。《圣经》上说，这叫尘归尘。
但听说，埋到地下的是人的肉身，而灵魂能够进入天堂。在实行火化的国家，比如中国，人死后连肉身也是没有的，有的是一撮灰，名曰骨灰。
骨灰这个词，很令我感慨：活着时，我们会讲某某某的骨头很硬，某某某是个软骨头。谁能想到，进了那个地方之后，不管软硬，都成了灰。
肉身进入地下，地下乃地狱。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肉身都有罪？把我们有罪的肉身放到地狱里，让我们受受苦，也就是某种宗教讲的报应吧！这样的安排，看上去倒也合情合理。不过，也让人犯迷糊：肉身倘不火化，地狱里的鬼还可鞭尸。只剩一撮灰了，叫地狱里的鬼如何下手？
住在地上的人类，是有许多恶行的。就这些恶行而论，我主张应当在另一个世界里受到惩罚。可人死之后，连个尸首都没了，怎么个惩罚呢？惩罚什么呢？
至于灵魂，那更是看不着，摸不着，可信可不信的。活人渴望进天堂，渴望的是他的肉身。如果你对他说，在他死后其灵魂会进入天堂，他一定不感兴趣，也不乐意。
灵魂进天堂一说，我也很迷糊：是所有人的灵魂都进天堂，还是极个别人的灵魂进天堂？
如果是所有人的灵魂都可以进天堂，那天堂也就算不上是个好地方了。如果只是少数人的灵魂可以进天堂，那这些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是心地善良的人？是一辈子没做过坏事的人？是对人类作出过大贡献的人？是英雄？是名人？是伟人？
如果只是这些人的灵魂才可以进天堂，那天堂依然算不上是个好地方。
都说神住天上，天上就是天堂吗？如果是，那么，人的灵魂为何可以进入其中呢？难道天上的神，都是地上的人的灵魂？地上的人的灵魂进入天上就成了神？神就是灵魂？灵魂就是神？
人都是有罪的。这罪不仅包含着一个人的肉身，还包含着一个人的灵魂。如果人真是有灵魂的，那灵魂的罪恶要远远大于肉身的罪恶。如此说来，这世上是没有干净的灵魂的。谁也不要说他的灵魂比别人高尚。因为，我总觉得，引领着人们前行的，正是我们的灵魂。
我倒觉得，应当接受审判和惩罚的，不应是人的肉身，而应该是人的灵魂。
尘归尘，仿佛人死之后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其实不然。既然地下即地狱，我们为何都要进地狱呢？“入土为安”，还是入地狱为安？入地狱就是为了接受审判？人只有接受了那个审判，才会心安理得吗？人若能这么想，人就接近于神了。可人不是这样想的。人没有想到地狱，也没有想到他的罪恶。人认为，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只有极少数人想到来生，想到天堂。
地下即地狱，我有时并不认可。因为，相比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这世上还是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的。如果入地即为地狱，那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又怀疑地下即为地狱的说法。
尘归尘，在中文版圣经中是这样说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中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人是土，人从土中来，再回到土中去。
也就是说，人只是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怎能说他去的地方就是地狱呢？
地上叫人间，也叫阳间，土里则叫阴间，但阴间未必就是地狱。那些说人死后灵魂都入天堂的说法，也未必可信。因为，世上还有一些宗教，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要在地下忍受折磨。其实，这些宗教告诉我们，阴间和地狱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地方。阴间，也称冥界，泛指亡魂所在的空间，而地狱则是囚禁和惩罚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之地，可以说是阴间的监狱和刑场。
由此可知，地下埋葬的并非人之肉身，也非人之骨灰，而是人之亡魂。
人为什么喜欢“入土为安”呢？“入土为安”安的是什么？是肉身？是骨灰？还是亡魂？当肉身变成了骨灰，大约也只有人的亡魂了。人活着时，灵魂附寄于人的肉身之上，或肉身之中，而人死了，肉身被烧成了灰，灵魂也就成了亡魂。亡魂去哪里呢？去土里，即阴间。亡魂去了土里，去了阴间，依然不得安。因为，接下来他还要去地狱，接受地狱的惩罚和审判。
世人总感叹：人生艰难，活着不容易。看来，世人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在他死后才能说，可惜，那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既然人死后他的亡魂会回到阴间，那就意味着所谓“入土为安”，乃亡魂之安，而非骨灰之安。既然非骨灰之安，那人又何必切切在意他的骨灰呢？埋与不埋，乃至于扔掉，又有多大关系？
但世人显然把“入土为安”，理解为骨灰之安了。看一看满世界的坟墓，你就约略知道，世人是多么爱惜他的骨灰了。
但是，若要据此而认定，人死后只有一个去处，即地下，那就见识差矣。我们敬爱的周恩来，他死后就不把骨灰埋进土里“入土为安”，而是把骨灰撒掉。
在周恩来辞世的当天，其夫人邓颖超就向中央提出了周恩来生前的一个请求：不保留骨灰。这个请求得到了批准。
1976年1月15日晚8时15分，一架编号为7225的安-2小型飞机平稳地起飞后，分别在北京城区上空、北京密云水库上空、天津海河上空和滨州黄河入海口上空，撒掉了周恩来的全部骨灰。
据说骨灰撒这几处是有含义的。
第一把骨灰撒北京，与首都人民心连心；
第二把骨灰撒密云，难忘治水为人民；
第三把骨灰撒天津，津门起步闹革命；
第四把骨灰撒滨州，亲山亲水报母亲。
周恩来生前就曾说过：“人死了，不做事了，还要占一块地盘，这是私有观念的表现。”
我们都是俗人，我们想不了这么多。我们认为，人死了就要“入土为安”。我们若不这么做，我们就成另类了。周恩来这么做，我们也有说词：我们说，他是伟人！仿佛只有伟人，才可以另类。但伟人很多，而像周这样做的又有几个呢？
如果说“入土为安”，安的乃是我们的亡魂，那周恩来呢？他的骨灰撒掉了，他的亡魂又在何处？
在我的书房，有一张周恩来年老时的照片。他坐在沙发上，右手弯曲着搁在沙发扶手上，左手平伸着搁在沙发扶手上；他目光远视，表情冷肃，脸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这张照片是我二十多年前请人装裱的。这二十多年中，我搬过几次家，很多旧东西都被我给扔了，唯有这张照片一直跟随着我。我为什么要一直把这张照片带着，且恭敬地放置于我的书房里呢？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伟人吗？不，中国的伟人太多了。与其说我热爱的是一个人，不如说我热爱的是一个人的灵魂。常听人们说，中国人不信教，是个没有灵魂信仰和崇拜的民族。我不这样看，也不这样认为。在我心目中，周恩来就是中国的灵魂，而且是一个伟大的灵魂。这是一个值得中国人为之骄傲和自豪的灵魂。他走了，他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灵魂没有走，也不可能走。我常常看着他的照片，想着他的灵魂。他的伟大就在于，他不要“入土为安”，他要灵魂飞翔。他爱这个国家，他爱这个国家的人民，他深知自己不能永生，但灵魂可以。他要让他的灵魂在这片国土之上永远飞翔。
常与一些朋友谈及人的灵魂。他们总会问我：“人真的有灵魂吗？”我毫不犹疑地回答：“有！”他们笑，然后说：“何以见得？”我说：“周恩来！”他们大为惊异：“周恩来？周恩来有灵魂？”我说：“是！”他们说：“在哪里？”我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蓝天，对他们说：“在那里！”
不管人们怎么想，我一直认定，周恩来的亡灵就在天上，就在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上，他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亡灵在天上的人。
有人要说话了，说什么话呢？说，把骨灰撒掉的人，可不只有周恩来啊！
说得没错。可无论他是谁，亡灵能飞翔于天上的，只有周恩来。一直到1992年7月18日，他的爱妻邓颖超也来了。
1992年7月18日中午12时17分，邓颖超的骨灰伴着鲜花慢慢地撒落，撒向海河。
早在1956年，周恩来就同邓颖超共同约定：死后把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周恩来曾这样说：“人死后为什么要保留骨灰？把它撒在地里可以作肥料，撒在江河里可以养鱼。”
为何骨灰撒海河？海河是这对夫妇共同战斗过的地方，也是他们收获爱情的地方。
周、邓都是伟人。伟人不只限于他们一生做了多少伟大的事业，而在于他们的人品、人格，而在于他们的生死观。有许多伟人一生轰轰烈烈，可死后却要厚葬。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厚葬他们，就能让他们永垂不朽了吗？
再过几十年，不，再过几百年，人们可能就找不到周恩来留下的一草一木了，但是，只要人们抬起头，往天空看，他们就能找到周恩来，甚至找到邓颖超，找到这一对夫妇的亡魂。灵魂不死！亡魂亦然！
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压根不需要几千年，几万年，这片土地上还会有谁的坟墓呢？还会有谁的纪念碑呢？
实际上，即便是我们这般的小人物，也不必非要“入土为安”。我喜欢自由，我追求光明，我害怕压迫，我恐惧黑暗。如果人死后的“入土为安”，意味着人的亡魂也将进入地下，进入阴间，甚至进入地狱，那么，我们为何不将自己的亡灵放入天空和大海？让亡灵飞一飞吧，毕竟我们在作为人的日子里，活得并不轻松，也并不自由。
如果亡灵是自由的，那就让它变成一只鸟吧，一只亡灵的鸟。
如果只有亡灵才能够自由，那么，我甘愿成为一只鸟，一只自由的鸟，一只不受羁绊的鸟。
如果亡灵是自由的，我绝不“入土为安”。
作者简介：张镭，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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