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之道与“红楼神韵”——《香菱学诗》的教学启示与文学解读
▪️何希凡
《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的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读来妙趣横生,引人入胜。试读《红楼梦》中那些奇珍荟萃的诗词曲赋,简直就是一个美不胜收的精神大宇宙!但这些艺术奇葩是在怎样的创作心态与情境中孕育诞生的,那一个个鲜活劲健的诗魂又是如何在那礼法森严的大观园里跳荡的?我想《香菱学诗》也许就是曹雪芹留赠给我们窥探红楼诗魂的通道之一吧!然而《香菱学诗》已被选作中学语文教材,它的教育功能也就难免要在特定的教学场境中压倒它作为文学作品的本体性功能,从而体现为一种带有明显功利性的教学效果追求。事实上,课文所提供的“学诗之道”也实在显得别开生面,能够给我们的教和学以许多实质性的启发。
香菱是从“惯养娇生”的乡宦之家先沦为奴隶,后被卖作薛蟠的侍妾,其在大观园里的地位低于小姐而高于丫头。这一特定的人生坐标决定了香菱有对贵族公子小姐诗书人生精神企望的可能,薛蟠经商在外,则为香菱进住大观园、学诗潇湘馆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空间。香菱向黛玉学诗自然不是正规的学校教育,但这一生动的教学事实本身则从艺术与审美的角度为正规的学校教育,特别是现代学校教育提供了一个极其成功的范例。大观园贵族青年懂诗且能做诗者甚多,香菱却独钟黛玉,这不能不看作二人之间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默契,同时也蕴含着一个择师而教的问题。黛玉也实在不负香菱所望,其胆识才学也堪为今天的从教者追慕。她首先把过去显得高不可攀的既定作诗法则变为人人都可以尝试探求的自由之路:“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这种不拘陈规的教学策略不仅扫除了一个尚属门外的艺术崇拜者的畏难情绪,而且开掘了她对作诗奥秘的灵性感悟,从而一步步引领她进入作诗的门径:“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但我以为黛玉的高明更在于时时警惕着香菱走入学诗太易的误区,当香菱坦言她“只喜爱陆放翁的诗”时,黛玉及时指出“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为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很显然,黛玉并非鄙薄陆游之诗,而是强调初学不宜崇尚浅近,应该有较高的起点。由此黛玉以自身的学诗体验为香菱提供了学诗的范本,像王维的五律、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绝皆为唐诗中的高标,而六朝的“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又是王维、李、杜的宗师,如此既有高标又有渊源,香菱学诗怎能不奏出奇效?香菱已然到达了苦心孤诣、废寝忘食的地步,而黛玉还要在香菱自悟的基础上再作点拨提升:“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当香菱由学诗进入了做诗的实践阶段,黛玉虽定了题目和韵辙,但并未限定思路,而是充分尊重个性:“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对香菱并不成功的初作,黛玉褒贬有度,并鼓励她大胆创造:“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中肯的诊断、引导和鼓励将香菱推向了更加痴迷的境界。当香菱自以为“妙绝”的同题再作仍然不如人意,不仅其作诗前景受到众人怀疑,就连黛玉也因此受到宝钗的轻微责备,但黛玉独具慧眼,决不放弃这块尚未从顽石中放出光彩的璞玉,坚持“诲人不倦”。我认为,正是因为香菱的“苦志学诗,精血诚聚”使黛玉看到了希望而有了永不放弃的坚执守望,也正是因为有了黛玉的匠心与守望,香菱的学诗终于有了预期的回响:梦中成诗,终获众人认可:“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①
香菱学诗的成功对于学生而言,其重要启迪在于“苦志”追求,“精血诚聚”, 学诗者的主体性感悟与痴迷状态都是成功的重要前提;而黛玉教诗的经验则不仅在于教学理念的先进和方法的巧妙,它更在于教育者本人良好广博的诗学修养及其丰富鲜活的创作经验。如果说我们已从香菱学诗中看到了黛玉的良师风范,那么我们还应该更多地看到黛玉本色是诗人!
然而在我看来,仅仅注重《香菱学诗》中的学诗之道及其教学启示毕竟是一种短期行为。不仅因为这些超越了文学本体性的教学效果是作家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所始料未及的,而且更因为《香菱学诗》到底是作为中国古典小说颠峰之作《红楼梦》的一个片断,它毕竟关联着整个“红楼世界”。我们从《香菱学诗》中自然不能尽窥红楼全貌,但它作为《红楼梦》这个壮丽宏伟殿堂中的一雕梁一画础,自然也或多或少地凝聚着“红楼神韵”,并释放出《红楼梦》所着力揭示的世态人情信息,而且作家本人的才学情致也在字里行间挥洒溢流。
其一,从《香菱学诗》中我们已知道大观园贵族青年学诗做诗已成风气并发展到一定规模,结社做诗已成为这些年轻诗魂精神慰藉和个性张扬的一大景观。红学家蔡义江先生曾指出它“与当时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咏唱酬的活动十分相似”。②但如果将其放进“红楼世界”作本体性观照,结社做诗本身已见出这些贵族青年超越了衣食之忧的高层次精神追求。诗词的吟咏唱酬虽然在古代文人活动中是一种较为泛化的风雅之事,但好的诗词则是自由灵魂的情感运动和审美表达。从《香菱学诗》中可以看到,不论是黛玉还是宝玉,也不论是探春、惜春还是香菱,他们的做诗并未进入成年人的经验世界而成为世俗性的礼仪应酬,而是或借诗张扬个性、或寄托孤寂灵魂、或渴望自我超越。总之,他们之于诗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违长辈对孔孟之道、仕途经济期待的,这就在某种意义上赋予了大观园儿女的诗词酬唱以精神反叛性质。
其二,香菱学诗事件既映照出“红楼”诗魂的生动跳荡,也呈现了不同人物的人情心性。香菱学诗的心理蕴涵是复杂的,既有孤苦女子的精神寄托,也有诗词魅力所激发出的对艺术真境的沉醉痴迷,同时还难免有渴望改变提升身价地位的现实诉求。而最能令读者心动神摇的还是黛玉,尽管在众人眼中她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但也许正是这“愁”和“病”使她更多地心系于诗,情倾于诗。且不说她压倒大观园众儿女,摇撼过无数读者心扉的《哭花阴》、《题帕诗》、《葬花吟》等,单就《香菱学诗》一节,无论是“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等出自自身创作体验的诗学真知,还是亲自为香菱选定的学诗范本;无论是对香菱学诗极见分寸的点拨、启发、引导,还是对香菱学诗成功富有远见的期待与守望……一切都显得独拨众流,高人一等,娇弱愁病的身躯跳荡着孤傲卓绝的诗魂,内部精神世界的活力大于外部行动的活力,看来第三回的赞文说她“心较比干多一窍”也实非虚言。然而薛宝钗对黛玉教香菱做诗却多少显得不以为然。当香菱为做诗而“茶饭无心,坐卧不定”时,宝钗的一席话既怨黛玉,又责香菱:“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这个人定要疯了!”当香菱做诗到了“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还把探春劝她“闲闲吧”的“闲”字错当作做诗之韵时,宝钗更是责怪黛玉“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当然宝钗的话也不无现场玩笑的成分,但玩笑中也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她对香菱做诗,对黛玉教诗的情感态度,而她的这种态度即使从玩笑的角度观之,也并未出自宝玉、探春、惜春等人之口,这也或多或少地反映出宝钗在人情心性上与黛玉到底还不是一路人。此外,宝钗听了宝玉对香菱做诗无比欣慰的感叹“可见天地至公”后,并未呼应宝玉的评价,而是转而以此劝勉宝玉“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宝钗对宝玉的劝诫已溢出了做诗的范畴,这不禁使人想到宝玉挨打后,宝钗从真切关心宝玉出发,劝他如果平时听话,也不至于有如此遭遇的情景。宝钗并非态度激烈的女子,也并非不懂诗的妙趣,但她更懂得礼法人情,更精于如何讨长辈欢心,因此,即使是不经意的对话也流露出她与宝黛之辈在精神人性上的分野。
其三,我们从《香菱学诗》中所感到的大观园儿女的诗魂跳荡说到底是作家曹雪芹的诗魂跳荡与才学挥洒。作家写什么就应该是什么,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但也是那些才学不济的作者难以企及的要求。曹雪芹在《香菱学诗》中实际上将自己的做诗体验和诗学见解以其生动传神之笔故事化、审美化了。最让人额首倾心的是,一个眼高手也精的成熟作家竟然能够极其逼真地模仿初学者的情态、笔调,揣摩他们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以及他们在实践中逐步摸索前行的过程,并能够以不同层次的同题诗歌作品把不同阶段的进展收获一一再现出来,从而使这些诗歌成为小说描写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才学蕴涵,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档次。
总之,“红楼神韵”在《香菱学诗》中虽然还仅仅属于程度不同的点染,但它已足以唤起我们对“红楼世界”的心向往之。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在学诗之道的追寻中也尽力揭示其中的“红楼神韵”,让学生悟得学诗之道的同时也能产生对《红楼梦》的阅读探索冲动,这也许是一条引导学生从教学启示走向文学真境的正道。
注释:
①见《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②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代序)》,北京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