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写作组:窗外走路的大妈 ,好美/杨子
初春的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一切还是冬的延续,草坪枯着,看不见绿意;各种树高高低低杵在眼前,也婆娑,却是去冬不肯凋敝的残枝败叶,风吹叶落徒添凄惶;大窗小窗镶嵌在灰白墙上,仿佛一座人迹罕至的古堡。院子如无人之境。何曾这样安静过,满院子二胎,满院子老人,满院子匆匆疾走的年轻身影。唱的,跳的,哭的,喊的,过于喧哗,吵得人整日不得安宁。宅是一个消音器,除了喧嚣,宅也是一个收容器,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统统收起来关进去,无一遗漏。
那辆蒙尘的三菱越野怎么不开了?每天傍晚鸣着喇叭开进来,下来老的下小的,恨不得把一家人直接开车送到楼上。人体承受的道儿,汽车天天过,道就是这么被压坏的。原本关着的电子楼门现在敞着,便于消毒,还是便于人进出不去触碰?绿色垃圾箱安静了,以前总有老人在那里翻捡,走一个又来一个,翻啊,捡啊。穿戴褴褛的不多。是个老人路过垃圾箱似乎都往那里瞅。想起单位垃圾分类培训课题的一个题目,垃圾是放错位置的财富。年老后我会不会也这么做。
偶尔窗前飘过一片残叶,企图伸手抓进来,看看颜色,研究下脉络。也有活物,还真不少,麻雀,鸽子,喜鹊,布谷,黑颈东,还有叫不上名来的鸟,叽叽复叽叽,从早叫到晚。这么乐呵大有幸灾乐祸之嫌。有报道说疫情期间,马路上没汽车了,公园里没人了,动物睡马路,逛公园,开paty,好不热闹。研究表明,疫情的根源来自动物。动物把人关进了笼子。其实是人类关了自己禁闭。
在窗台上放了小米,鸟儿过于警惕,只有灰鸽子飞来啄食过。灰鸽子转着黑眼珠朝屋里瞅,一边吃食。我也转着脑袋看它,动作很小,窗里人比灰鸽子还紧张。更多鸟儿喜欢在尘土里刨食,扎下头颅,抛,不停地抛,每天都抛,把树下土都抛松了。什么美食吃都吃不完。后来,鸽子也不来了,黄灿灿的小米随风而逝。人在动物那里信任度越来越低,或许,动物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人类。
终于看见一个人。
疫情当道,宅变得神圣,但有挟裹之意,不轻松。春节前与儿子先后从北京回来,母子自觉居家隔离。书房堆着武汉发来的两箱货品,像一颗定时炸弹,恐惧与日俱增。尽管专家说物品经过长途跋涉病毒传染的几率很小。还是担惊受怕。扔了吧,与财富相比健康才是第一位。可是扔哪里?扔垃圾箱损人也不利己。最后想到了车库。货品移走,恐惧并没有解除。派出所,居委会,小区物业,每天都有电话来,登记,再登记,复查,再复查。怕接电话,怕被告知什么不详的消息。睁眼第一件事看新闻,查航班,一个个筛查。然后,枯坐。每天,战战兢兢度日,提心吊胆过活,分分秒秒数着过。
做事以对抗焦虑,琴棋书画搬出来,摆一屋子,却无法把心留在上面。瑜伽也难入境。唯有看窗外。像领袖一样伫立窗前,远瞻近看,思谋,筹划。干杵着自己都觉得无聊,偶尔手握哑铃,或搭一条腿在窗沿,眼睛放窗外,望眼欲穿。窗外死一般沉寂。
终于有人走进画面,空气这只大汽球被人推动,开始流动,忽前忽后。鸟儿的演唱会被迫终止,光影破碎,尘埃四起。大妈?口罩帽子手套,外加羽绒服,从身形看六七十岁的样子。大妈从西单元走进来,步幅挺大,沉稳,坚定。这是要去哪里?东头大门封了,这期间去别人家串门似乎也不成立,正猜想着,又见大妈折回头,依然大步,几十步就跨出我的视野。走错道?忘记门封了?还没收回眼,大妈又返回来了。哦,哦,大妈走路锻炼呢。勇敢的大妈,心中油然竖起一个大大的赞。
这年头手机里走路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微信运动步数一天下来两万多,还有五万的。这是个陀螺啊。疫情肆虐,束缚了双足,多少人想走走不了。年初三,儿子突然心悸,心脏持续不舒服。他坚持一个人去医院。那时还没有检测试剂,做了肺ct和心脏彩超。等结果两个多小时。我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徘徊踱步两小时,手里捏着手机,双腿打颤。儿子安然无恙回来。年前聚集性活动太多,医生说他是紧张所致。
社区医院通知去拿解除医学观察报告书。解除隔离意味着安全?后来报道说十四天时间不够,要二十一天,甚至更长……紧张,焦虑,浑身冒汗。什么都做不了,琴原封不动收起来,画页撕了一张又一张,一个有意义的字都写不出来。开窗,拖地,地拖的跟溜冰场一样打滑。酒精,84消毒液,轮番喷洒,不停地喊儿子洗手,洗手。网购回来的蔬菜,戴着手套拆封,水果洗了又洗,仍不放心,再用开水杀菌,果皮变黑了,手都烫红了。儿子说我神经了,自己也觉得快要撑不住了。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死吗?好像不纯粹是。每天祈祷,希望这场疫情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恶魔消逝。你看窗外,树都要绿了,花就要开了,鸟那么雀跃,春和景明,山河无恙,哪是病魔横行的样子?人类集体看了一场科幻电影,新冠肺炎不过是个虚构故事,如《流浪地球》,电影结束灾难结束。不是真的,虚构的。天天这样想。这场噩梦真够长的,这场噩梦何时醒。如果地球毁灭,人类难逃此劫,我们对家园做了什么?我们最不舍的是什么?战胜疫情后人类又该如何做?
眼睛无处安放,阳光在窗外明亮。身影那么鲜艳,一步一步跨入眼帘,大妈出来走路了。大妈又出来走路了。大妈天天出来走路。大妈知道窗里有人看她吗,天天穿不一样的衣服,天天亮丽。大妈第一天穿一件红色短款羽绒服,好新鲜,好吸睛,来来回回,灰蒙蒙的院子立刻有了活力。第二天,大妈换了一件淡粉色外套,那粉像不落的流星,划过来划过去,眼睛敷了眼贴一样清凉,清亮。除了帽子口罩不变外,大妈的外套天天变,去了红来了绿,从未见她穿一件属于这个年纪的灰黑蓝(谁说这个年纪就一定要穿灰黑蓝),赤橙黄绿青蓝紫,穿遍。太提精神了。她那么鲜艳,活力满满,把一院子的枯黄绝望死气沉沉都掀翻了搅醒了。麻雀也认识她了,不起飞反而更加雀跃,给大妈伴舞似的。
窗里人陪大妈走路,大妈走多久窗里人看多久。大妈头前倾,步子大,她没法像年轻人那样挺胸拔背,大幅度摆动手臂,但已经很美了,真的。整个院子,就那一抹亮色,移动,也许不止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射向窗外,向大妈行注目礼。
大妈衣服真多啊。都是你买的吗?不像,有的过于年轻,是你老伴买的吧,是你儿子买的吧,男人都不会买衣服,男人都想让女人穿得年轻点。大妈好幸福呀。大妈的衣服看不出高级感,大妈的衣服透着拙朴,烟火,温暖。
早起看大妈走路,好像有了盼头,焦虑减轻不少。二月寒凉走完,三月和煦来了,人间最美四月天,女人们最爱的五月,娉娉婷婷走来。草坪里春意盎然,把破败都盖住了,树叶也都生出来了,鹅黄,深绿,映在楼墙上,墙面显出生机,有了意味。楼门一关一合,碰撞声很大,有人进出楼道。
大妈换掉羽绒服,换上呢子外套,又换上运动衣。除口罩还戴着,帽子和手套都摘掉了。某天早上,大妈竟然穿着一件红黑方格上衣和一条黑裙子,仪态款款走来。大妈你是在走路吗?大妈你确定不是走T台吧?红黑方格多女人味呀,身为女人谁还没个红黑方格的衣服,大妈你真时髦呀。我的红黑方格大衣哪里去了?我有多久没换外套了?别说疫情,自退休后就很少换外套。
春暖,花开。春暖花开不仅仅代表温暖,美丽,欣欣向荣,春暖花开从未有过如此非凡的意义。小区东门开了,武汉解禁了,女人们像大妈一样,穿得美美的,戴上口罩去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