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露水姻缘,韩爱姐为什么要为陈经济守节?
《金瓶梅》中,西门庆的情妇王六儿及其丈夫韩道国,是一对极为奇葩的夫妇。
一个勇于“献身”,一个装聋作哑,先是为了钱财跌破人伦底线,后在西门庆死后拐财远遁,节操碎了一地。
然而,就是这样一对畸形夫妇,竟然有着一个肯为他人守节的如花似玉的女儿。
她,就是韩爱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那年,爱姐刚满十五岁,就被李瓶儿的奶妈冯妈妈相中,推荐给西门庆,送给当朝太师蔡京的大管家翟谦做填房。
老冯说她有“十分人材”:
“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日养的,小名叫做爱姐。”
又对西门庆说:“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
因为“人见人爱”,所以叫作爱姐。
这解释,或许有些道理。
又或是因她出生在五月初五(端午节),正是家家户户在门口悬挂艾草以保家人平安的时候,故取其谐音而名“爱”。
当然,即便人见人爱,西门庆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想法,毕竟是答应好给别人的。
与其母王六儿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一眼就让西门庆“心摇目荡”不同,爱姐给人的感觉是“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
一个是成熟的少妇风韵,一个是烂漫幽娴的少女风貌。
尽管母女气质不同,但从西门庆看罢立刻“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的行为来看,他对这个女孩子非常满意,也相信她能够让翟管家满意。
果不其然,“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
通过韩爱姐,西门庆和翟管家的利益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自此二人结成“亲家”,西门庆不但照顾了爱姐的父亲韩道国,也“照顾”着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
韩爱姐小小年纪便进入翟家这样的人家做妾,面临着复杂的人际关系,里面的风云血泪可想而知。
翟管家贪图她的美貌,目的是用她来“图生长”,她则不可能不千方百计来讨好翟家老小。
八十一回,据来保介绍,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会写,又会算,福至心灵,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姿容美貌”。
这与李瓶儿的身世有着相似之处。
但与李瓶儿的被迫住在外面书房等待不同,韩爱姐主动“退居二线”,让自己有了丈夫之外的更稳的靠山。
这样,即使翟管家也有一个像梁中书那样的“悍妇”,爱姐也没有性命之虞。
也就三四年的功夫,没有强有力娘家后盾的韩爱姐,通过不断地修炼“妾妇之道”,在等级森严的大户人家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也为韩道国和王六儿的拐财远遁提供了基础。
韩道国拐财远遁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朝中蔡太师等人的倒台,与之相关的翟家也倒了霉,韩道国夫妇只好带着女儿逃生,回到清河县投奔韩道国的弟弟“二捣鬼”。
不想,“二捣鬼”卖掉了房子,流落不知去向,韩家三口居无定所,只好搬到谢家酒楼上来。
在谢家酒楼,韩爱姐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陈经济。
纨绔子弟陈经济,第一眼看到爱姐便被其美色所迷,“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
而精通风月的韩爱姐,看到一个俊小伙儿一直看自己,也是“一双星眼斜盼经济”,美目流转间,回应着他的热情。
这含情凝睇竟让陈经济有一点儿奇妙的感觉。
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想:“倒相那里会过,这般眼熟。”
原来这小娘子就是当初被西门庆嫁给翟管家的韩爱姐。
说起来真是巧,也真是有缘。
怪不得爱姐勾引陈经济时说:“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何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一对俊男靓女,如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雨散云收之后,韩爱姐对着情郎说:
“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见借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
经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
此时的陈经济和韩爱姐,差点儿让人以为是西门庆和王六儿的翻版,一个为色,一个为财,各取所需。
与张生和崔莺莺的纯以情爱为基础不同,韩爱姐和陈经济的第一次,表面上是情到深处,实际上却是早有预谋。
原来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见了敬济,也是夙世有缘,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见无人处,就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作痴……
可想而知,跟着这样的爹娘,韩爱姐的节操根本没办法捡起来。
不过,对于韩爱姐来说,陈经济毕竟还是跟别人有所不同。
初嫁时,翟管家是一个“年也将及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与自己老爸不相上下的老男人。
巨大的年龄差距,森严的等级制度,让韩爱姐的情爱得不到正常的满足。
她只能委曲求全,跑去服侍老太太。
等到翟家落败,尽管她“一路上儿和她娘已做些道路”,却也难免身不由己。
直到遇到陈经济时,她才遇到了和自己才貌、年龄般配的男子。
遇到陈经济时,韩爱姐正好二十六岁,用吴月娘评判潘金莲的话说,少女嫩妇的,怎守得寡?
天雷勾动地火,感受自然不同。
尽管陈经济早已“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识了各种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但跟她在一起,也还是有一些不同。
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中,与翟管家做妾,曾扶持过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种种可人。敬济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
在西门府上时,陈经济就已和潘金莲难舍难分,“生死难开”。
可随着潘金莲被武松所杀,陈经济的所有期盼,都化作了一江春水。
终于遇到一个和潘金莲相似的女子,陈经济能不喜出望外?
于是自然尽力盘桓,把对潘金莲的所有亏欠和许诺,都付诸韩爱姐。
当他们终究不得不面对分别时,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她好像第一次知道了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
敬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你,你休烦恼。”
可是,陈经济回去以后,因葛翠屏所阻,不得出门——“一连留住陈敬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
生活还得继续。
在这样的家庭,韩爱姐难以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这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王六儿年纪虽老,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当下见敬济不来,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
和以往因生活所迫听从父亲安排不同,这一次韩爱姐没那么听话了。
爱姐一心想着敬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要不的。
没办法,女儿不下来,无法“女承母业”,只好让老婆顶上。
半老徐娘的王六儿,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愣是把何官人哄得浑身通泰,爱姐索性不去管他。
这韩爱姐见敬济一去十数日不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
初尝情爱滋味的她,开始想念陈经济。
这样子,像极了潘金莲被西门庆丢到脑后时的情形。
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
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
不约而同地,韩爱姐也开始暗搓搓找关系,托人捎东西,以便让情郎不忘记自己。
八老慌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礼来了。”敬济接了柬帖,说:“五姐好么?”
一个六姐,一个五姐,好似孪生姊妹,对着西门庆翁婿俩不能忘情。
可是这对翁婿,向来都是情场高手,身边珠围翠绕,一二三四(姐)还在排队,哪里顾得上这五姐、六姐——正所谓“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因为八老的撮合,韩爱姐和陈经济两人再次相聚了。
如果说韩陈二人的第一次相会是为了让二人结缘的话,那这第二次相会就是为了让这段孽缘尽早结束。
陈经济在酒楼时,洒家店的刘二闹事,打了韩爱姐的老妈王六儿。
刘二醉打王六儿
陈经济终于得知刘二原来是守备府里张胜的小舅子,还知道张胜包养了他和庞春梅的死对头孙雪娥。
于是他回去以后就和庞春梅在枕席之畔密谋,要找机会结果张胜。
不想事不机密,反被张胜先一步杀死。
得知经济死讯后,“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敬济尸首一见,死也甘心”。
后来,打听得陈经济埋在永福寺,于是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永福寺中。
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袋,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
恰好碰到庞春梅与陈经济浑家葛翠屏,来与他暖墓烧纸。
莫名其妙地,她们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
问了情由,方知所以然。
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醒,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着地……”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载在身边。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道:“在底裤子上拴着,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不知陈经济的浑家葛翠屏在他死后,看到他底裤上拴着的别人的香囊,心里作何感受?
当时还嫉妒不已,现下他已为此而死,葛翠屏将此物件替他装殓在棺椁内,想是欲遂了他意?
一切都已经风流云散。
这韩爱姐一介暗娼,竟对情郎有如此真情,信了他的山盟海誓,还执意为其守节,以“未亡人”自居,又让葛翠屏心里怎么想?
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灵,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说是他妻小。”说着那泪如泉涌。翠屏只顾不言语。
翠屏不言语的姿态,像极了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
后番兵杀至山东地界,大家各自逃生,葛翠屏被父母领走了,爱姐则在寻找父母的路上巧遇叔叔韩二。
但她后来却拒绝韩二为其挑选的富家子弟,“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
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这也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本来,韩爱姐的守节就已经让人不可理喻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她既不是陈经济的正头妻子,也不是他的小妾。
情夫和情妇的关系本就是露水姻缘,有什么理由或者资格为他守节呢?
张竹坡认为:“爱姐是没奈何改过者。”
我却不这么认为,对于这样家庭的韩爱姐,礼法和封建闺范根本无法约束到她。
只要现实允许,韩爱姐完全可以再嫁。
何况《金瓶梅》中的世道本就不是那么单纯,奸夫淫妇最常见,贞烈几乎没有。
她若有心做“节妇”,那她给翟管家守节才叫名正言顺。
唯一能够解释的通的,就是她名中和心中长存的那个字——“爱”。
以前的她就像浮萍,只能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余生,也无法尝到爱情滋味。
因此,一旦遇到和自己各方面都般配的陈经济时,她就在心里有了对爱情的憧憬和理想,并且决定将其贯彻下去,不再做长辈的提线木偶。
为了心中的爱情,她信了他的邪,甘愿古佛青灯,了此残生。
对她来说,要么不爱,一旦爱了,便是一生。
一年成魔,一念成佛,韩爱姐自是得以解脱。
张竹坡最后评价:“艾(爱)能炙病,故用之针炙奸夫淫妇也。一部奸淫,须如此针炙。”
《金瓶梅》第一百回的主要情节包括:韩爱姐守节,众冤魂得渡。
一部《金瓶梅》,自此阴霾散尽,光风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