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幺爹传奇（连载之九）

十七、董幺爹拾粪挨训  刘幺妹责子报恩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幺爹的头更低了。从划上富农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往“改造田”送粪。起初是迫于压力，后来就成为一种习惯，干部不要求他送粪，他也自觉坚持着。在他的心里，大路上的那些牛粪、猪粪、狗粪，不还田全都是浪费，再说他有早起的习惯，捡拾粪便还可以锻炼身体，就当借机练功了。

他这样在路上走着，从孙桥街上到董湾，挑着一担粪框子，每天来来去去。他很少说话，走得很慢，碰到熟悉的人都叫人家“哥哥”。他的身体开始佝偻，草帽遮着他的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乞丐，或者是一个被后人虐待、被赶出家门的可怜老人。他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脸上布满皱纹，一只眼睛开始坏死，泛起白光。完全不复当年的英武神勇。

红卫兵们开始四处寻找批斗的对象，他们搜肠刮肚，终于想起幺爹来。他们在一个叫小毛的年轻人带领下，一行10几人大呼小叫来找幺爹，他们对着这个可怜的老人吼道：“老家伙，你知罪吗？”

幺爹说：“我知罪，我是富农反革命，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请组织批判我。”

红卫兵把他拉到村里的礼堂里，用大喇叭喊乡亲们来开他的批斗会,几个村民来看了一下，见别人都不来，又赶紧回去了。

红卫兵又把他拉到田里，叫劳动的人都来批斗他，几个农民迫于压力，不情不愿的走过来，远远的站着看。幺爹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反革命”，用毛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差。幺爹开始做检讨，检讨完了毕恭毕敬的低头站着。红卫兵开始慷慨激昂的讲话，有的农民佯装说自己要上厕所，纷纷找借口离开，为首的小毛四下一看，一个群众也没有了，还批斗个屁？于是，幺爹得到赦免，赶紧回家去了。

小毛的娘刘幺妹在田里出工，还没有回家就听说孩子带人批斗幺爹的事，她老羞成怒，一路狂奔回家，不声不响的找出一条麻绳，把小毛骗到家门口的木柱头前，冷不丁把小毛捆在柱头上，拿出一根竹条浑身抽打，打一阵再问：“你是不是去批斗幺爹了？你这个畜生，你的膀子断了谁给你医好的？”

娘流着泪说，“有任务也不行，刀架脖子上也不行，知道幺爹是谁吗？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膀子断了是他老人家治好的，那时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幺爹没有收我们一分钱，没有喝我们一口水，不是幺爹你还有命吗？你去批斗你的菩萨，你想遭天谴？你叫我做娘的脸往哪里搁？再去孙家桥赶集，碰到幺爹，我用裤子把脸捅倒？”

小毛如梦初醒，哭着对娘说：“娘，我错了，我对不起幺爹，我再也不当这个红卫兵组长了，再也不会批斗幺爹了，别人想斗他也不行，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幺爹”。

十八、翻乱手落磨架空  偷南瓜入菜园阵

转眼进入了上世纪70年代，幺爹的孙女朝秀到孙桥街上的一个砖瓦厂当工人，与一名随县的青年相爱，幺爹起初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孙女信誓旦旦的对幺爹说：我不会跟他回家去的，他家比我们家更穷，我去随县也过不习惯，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幺爹把孙女孙子看得贵重，儿子去了之后，幺爹对他们更多一份疼爱、更加慈祥关心，听到孙女如是说，也就勉强答应，在董家简单地举办了婚礼。婚后，两人继续在砖瓦厂上班，把重孙子安心和重孙女丫头放在董家。幺爹把这俩宝贝真是放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尤其是小重孙女丫头，乖巧懂事、惹人喜爱，幺爹在孩子们面前，完全没有免疫力，真是隔代亲、亲不够。

阶级斗争慢慢放松了，幺爹的徒弟周国安、辉进等都陆续来看幺爹，帮他干点农活，偶尔接济一下这个一贫如洗的大家庭。

一天，一位外地姓梁的习武之人前来讨教，态度极其蛮横。据悉，这人练得一手好太极，一生很少遇到过敌手，所以目中无人，口出狂言，要与幺爹一决高下。幺爹此时已将人生看透，布衣素食、默默无闻，很少与外界接触，与他人比试。遇到前来叫嚣闹事的，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任由别人怎么挑衅辱骂，只是置之不理。

梁叫骂不成，又冲进家来，此时幺爹和徒弟周国安正在闲屋里推水磨做汤圆，幺爹坐着，一勺子一勺子的喂磨，石磨子下的蔑盆里已经满是米浆。这米浆用很密的干净白布兜着，下面垫了厚厚的一层火灰，推完磨后，将米浆包好静置一夜，沥干水分，第二天就可以搓成汤圆下锅煮着吃，吃不完的分成小块晒干，随时可以加水做成汤圆享用。这是水磨，干磨就是直接将米、麦子、豆类等磨成粉末，便于烹饪，这种原始的加工方法在民间已延续了几千年，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直到今天被电磨所替代，减轻了农民的劳动强度，缩短了加工时间，是科技和生产力的极大进步。

周国安不紧不慢用磨担子推着石磨，与幺爹闲聊，见梁气势汹汹冲进门来，周国安不觉火起，大声说：“你出去，我师傅没工夫搭理你。”梁轻蔑地看看幺爹，嘴角露出讥讽之色，傲慢地说：“我道是哪里来的神仙？原来是这么个糟老头子，我都不好意思动手.....”他话未说完，被周国安一磨担子扫来，梁不愧为金刚不坏之身，马上顺势扎好马步，双手翻飞，拿出看家本领太极功，与国安大战起来。

这翻乱手翻得人眼花缭乱，极其有水平，双方气定神闲，少有碰撞之声，在没有肌肤接触的情况下，凭着自身内功作高级别的较量，见招拆招、见试化试、你来我往，貌似互相礼让，其实各不相让。幺爹坐着一动不动，从两人的招式中已窥出端倪---周国安要更胜一筹。他心中有数，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仿佛这一场比试与他毫无关系。斗过约莫一个钟头，梁已显败势，到底功夫差些，已不是国安对手，但他刚来时出言不逊，这时已没有台阶下。幺爹也想见识一下国安这么多年的进步，所以不加阻拦，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酣畅淋漓地斗一场。国安越战越勇，瞅准梁在上盘发力的空档，脚下使一个绊子，梁站立不稳，一下子钻进磨架空里，被米浆糊了一个满脸满头。幺爹走过去拉他起来，说：“洗洗再走”。幺爹家里的大人孩子，还有董家湾的乡邻们早已守在门口看热闹，见梁这个样子，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梁狼狈不堪，哪有脸面多作停留，胡乱拿衣服袖子抹了一下眼睛，顶着一头白糊糊逃也似的回去了。

1976年，幺爹家和所有其他地主富农一样，彻底摘掉戴了多年的阶级敌人帽子，这一年的农历新年，幺爹提起笔墨，写下一幅对联：“不忘毛主席感谢共产党”，那字写的工工整整、点横撇捺足见功底，大家才知道，幺爹原来还是一位书法大家。

这年也正是幺爹80大寿，他的徒弟陈志祥请自家女婿刘小暄写了一幅对联送给他：“武德居一方 福寿延百年”，弟子们都说，这对联很接地气，对幺爹的总结太合适太中肯了。

幺爹对弟子董杰说，我的第一任师傅送给我的对联---“受先师之指教作梁做栋作楷模，传后世之学者为志为勇为民事”，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今天把它挂起来吧。

幺爹仍然每天早晚往田里捡粪，尽管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他也照做不误。在他是潜意识里，“水低为海，人低为王”，无论何时何地，做人低调内敛、谦卑恭敬总是没有错的。

从解放后到他离去的30多年间，这担粪筐一直是他的标配，他执着地保持着庄稼人的勤劳和节俭，用最低的生活姿态，表明他的与世无争。他的淡泊的生活方式，他谦虚的性格，是董家良好家风熏陶教育的结果，也是他启蒙老师梁金罡处世为人的最大成就。

孙子朝山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先后生下2个女儿。一家人的公分加起来，不比别人家少，孙女的两个孩子安心和丫头也还住在他家，孙女所在的砖瓦厂越来越不景气，工资也发不出来。平时家里经常是8个人吃饭，日子也不宽裕。

因为缺乏修缮，原来的董家朝门已经破败不堪，不得不在1977年拆除了一半，另外一半供一家人暂时栖身。

八字门水库工程动工了，全县各个区的民工推着板车，步行跋涉几十里，潮水一样的向孙桥涌来。他们住在结力和周边的各个大队农户家里，农忙也不回家，开展常年施工，修渠道、炸石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用铁锹、扁担、箩筐，从半山腰上开出一条一丈对宽的水渠，让八字门的水一路西行，流到山下的农田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他们战风雪、斗严寒，肩挑手提，在艰苦的环境里，用最原始的工具，创造了奇迹，留下了这条至今仍在发挥重要作用的八字门渠道。

永兴一班住在李家沟堤的年轻人，因为没有菜吃，就在周边湾子四处寻找可以吃的菜。一天中午，烈日炎炎，他们找到董家湾，见幺爹家的菜园里很大的几个南瓜，起了偷窃之心，于是贸然进去就摘。幺爹远远对他们喊道：“哥哥，天干地渴，这是我一担一担挑水浇的，你们少摘几个。”其中一个叫中喜的愣头青，斜眼骂道：“摘了又怎样？我偏偏要摘，你有本事来拿回去。”幺爹本是心胸开阔之人，本来想他们在外施工也不容易，想放他走，无奈这个年轻人不知好歹，拿着南瓜就往地下摔，还理直气壮地骂道：“老子就摔乱了也不还你，老子给你全摔了......”

幺爹想这个年轻人应该教训一下，不然附近的村民们都该倒霉，于是，放下担子坐在菜园边的一棵大楝树下打瞌睡，不惊不动布了一个阵。金庸先生笔下有位冰雪聪明的黄蓉就会破解这种阵法，古人排兵布阵也是从它演化而来，门外之人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阵法的玄妙之处，想要破解它难于登天，这个永兴的民工中喜就这样中招了。

待他想从菜园出来，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他抱着南瓜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眼看天就要黑了，其他几个同伴看出了门道，纷纷向幺爹作揖：“爹爹，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他从小没娘教、没读过书，说话不知道分寸，以后会改的。”幺爹心软了，进入阵去，把中喜牵了出来，中喜受宠若惊：“爹爹，您大人大量，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