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学人专辑 | 任冬梅:民国科学小说初探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任冬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资深科幻研究者。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台湾研究所副研究员。第一届、第二届全球华语星云奖评委。已在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当代文坛》、《中国比较文学》、《南方文坛》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20余篇。出版专著《幻想文化与现代中国的文学形象》。
摘 要:学界历来以为民国科学小说衰落凋零几近于空白,其实民国科学小说数量庞大,有价值的小说也不少。与晚清科学小说相比,民国科学小说更能体现出其“科普性”,大多数是真正的科普小说,其中不乏形式新颖、内容独特的作品,如科学戏曲、科学诗词等,而偏科幻类的科学小说也以科普为其主要目的。总的来说,民国科学小说注重科学传播的历史使命,提高了科学小说的“科学性”,却也将晚清科学小说初创时所蕴含的那种丰富的“幻想性”无限缩小,从而限制了今后科幻小说的进一步发展。
关键词:民国 科学小说 戏曲 科普 科幻
近段时期以来,晚清科幻(科学小说)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很多专家学者如王德威、陈平原等纷纷将学术研究的目光投向晚清,晚清科学小说的异彩纷呈也逐渐为世人所知。但是,对于晚清之后的民国科学小说,很长时间以来大家都知之甚少,甚至在专业的科幻研究领域提到民国时,也只会出现顾均正和老舍两人的名字。大部分的说法都是由于战乱的影响,民国科学小说就衰落了。其实,民国科学小说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凋零,通过对史料的发掘与爬梳,一个精彩万分的民国科学小说图景逐渐展现在我们眼前。
(by 제딧/9Jedit)
一、数理团婚
众所周知,在1949年以前还没有“科幻小说”这个名词,晚清时候被翻译进来的科幻小说大都被称为“科学小说”。晚清时候的科学小说,在梁启超和鲁迅等人的大力提倡与鼓吹之下,出现了一个创作高潮。提倡者们是希望藉由“科学小说”这种形式让民众“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1],其主要目的在于普及科学知识,或者说传播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吸彼欧美之灵魂,淬中国民之心志”[2]。但是在实际的创作中,晚清科学小说大都无法真正达到科普的目的,小说中基本上充斥着没有任何科学解释的神奇道具,并且往往和社会变革联系在一起,意在描述科学发达后中国的强大景象,其主体在于想象未来光明的“新中国”。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在于晚清创作者本身的科学素养还比较低下,还不足以创作出包含准确科学知识的小说;另外一方面,作者借科学小说想表述的重点是他构想的那幅未来社会蓝图,它真正的意图还是在于表达作者的某种理想,有可能是科学上的,但更多的则是关于政治和社会的理想,是新的政治愿景与国族神话。
而到了民国,科学小说的样貌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出现了类似《数理婚团记》[3]一般通篇充斥着元素、公式、化学方程式、超立方体图像的“科学小说”,唯恐别人不知道它的“科学”,却将“小说”两字抛诸脑后。小说开篇就说中华自然科学社主办了数理化集团结婚(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集体婚礼”),这是“破天荒”、“别开生面”的,因为新郎和新娘在结婚的时候都要宣读一篇自己的论文,各自演说一番。于是接下来就是每对新人的大段演讲了,天文学家述说天体的运行;单位先生描述度量衡;物理学家解释牛顿定律;宇宙学家讲解四维宇宙,小说旁边不仅配了公式还有相应的几何图形;光学博士讲解光学原理;电学专家讲解电磁波的奥秘……巧妙的是所有的这些原理公式定律都千方百计的和他们的恋爱牵扯上了一些关系。十对新人一一演讲结束后,整篇小说也就此完结。这真可谓是一篇最奇特的小说了!小说情节性不强,几乎全靠对话推动,全篇就是人物演讲,在这一点上倒是沿袭了晚清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传统。不过梁启超试图用演讲来灌输“政治思想”进而写成一部“小说”的尝试却以失败告终,仅仅五回就写作不下去,不得不说“演讲”的形式对小说的“情节性”有很大的伤害。但三十多年后,报刊上不仅再次出现了全篇演讲式的小说,而且演讲的内容还是一些比政治演说更难理解的“天方夜谭”似的数理公式,这样的状况恐怕是梁启超怎么也想不到的。
《数理婚团记》通篇充斥
着元素、公式、化学方程
式、超立方体图像
民国建立以后,教育部进行了教育体制改革,确立了新学制,学科划分由此更加清楚和系统,也为科学普及与科学传播奠定了基础,尤其是一大批从欧美学成归国的知识分子的积极参与,使国民教育、科学事业得到了较大的发展。1915年《新青年》创刊,与同年创刊的《科学》月刊遥相呼应。以陈独秀、李大钊等为首的人文学者举起“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旗帜,以任鸿隽、赵元任等为首的科学工作者,提倡“科学救国”。由此,民国大众的科学素养与晚清时候相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提高。此时,再也不会出现如晚清《生生袋》[4]一般用牛血、羊血、狗血输入人的血管之中进行所谓的“输血”或者认为人的头盖骨能反弹子弹的“科学”论断;也不再会在小说中对科学原理或科技制造含糊其辞,而是试图将全部过程都一一讲解得清楚明白。民国的社会现实使得科学救国不仅成为当时中国青年投身科学的口号,而且成为一种具有广泛影响的社会思潮,而新文化运动又推动了这一思潮的进一步高涨。面对这种趋势,胡适曾经惊呼:这30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名词就是“科学”。整个民国时期创立的名称中包含“科学”二字的杂志就达到八九十种之多。在这种情况下,在形式上最具有“科学”性的数理知识自然成为急先锋,成为报刊杂志的宠儿。随便翻翻民国时候的期刊,会发现很多都设有讲解科学小知识的专栏,而在专门的科普杂志上,数理化生物天文知识更是铺天盖地。刊登以数理知识为代表的“科学”知识成了当时最流行、最时髦的事情。在这种背景下,出现“数理抱团”、通篇“科学演讲”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科学》
《新青年》
小说中出现各种数理化的公式和图表,其实在民国科学小说中并不鲜见,只是《数理婚团记》一篇尤为密集且突出而已。如《雪花膏的回忆》[5]一篇,讲的是一堂化学课上,老师教各位学生制作雪花膏的过程。小说里不仅列出了制作所需的原材料:硬脂酸、氢氧化钾或氢氧化钠、甘油、水以及香料等,甚至还出现了化学反应方程式:KOH+C17H35COOH→ C17H35COOK+H2O。而在小说《橡林历险记》[6]的一开头也详细列出了从焦煤和石灰一直到人造橡皮的化学反应方程式。这样的科学小说,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可以说是民国科学小说的主流。民国科学小说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小说都是科普小说,大多是通过讲述一个小故事来普及某种科学常识,为了讲解的清楚,图示、公式等等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小说中。这样的科学小说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科学救国浪潮的冲击下诞生的,表达了知识分子追求科学的热望,其中突出的“科学性”是民国科学小说区别于晚清科学小说的最大特点,直接反映出民国社会文化生活中对科学的崇尚,以及科技传播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某种折光。
《雪花膏的回忆》不仅
列出制作所需的原材料,
还出现了化学反应方程式
二、旧曲“锌”词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科学”必定意味着“现代”,“科学小说”必然也应该是一种最先进、最现代的小说类型。然而在民国时期,却出现了与传统戏曲结合在一起的科学小说,用旧曲填新(“锌”)词演绎出一首绝妙的科学(科普)恋曲。《钟阳恋化记》[7]的开篇讲的是主人公在春日的夜晚散步,无意间来到钟阳大学校门口,看到广告牌上写的戏剧预告“今晚九时起开演,一九三六年最新发明十足摩登的LOVING CHEMISTRY”,思绪由此一下子飘回到了五六年前。他心想着自己当时在实验室看到的一出真情实戏,可比舞台上的假面具要深刻多了。于是,后文出现了一整出传统戏剧的剧本,说的却是在化学试验室里做实验的故事:
【幕启】
【生作实验介】
红叶满山不值钱,
海棠泪化一年年;
秋宵绮梦寻常甚,
憔悴谎话怯惘然!
【白】小生自来白下,荏苒一载有余,镇日下帷,颇有寸进;奈同窗张晔,因相思繁剧,卧病在东,故斗室孤灯,甚为寂寞;而实验室里的试桌旁边,又恰恰都是女同学的位置,往往视线相逢,只好低头工作,大家各不相关,倒也安心向学。今日星期,了无所事,不免来到这里,研究一般,解闷则个。
【唱,桂枝香】
氨烟氰阵,
心烦胸闷;
可怜萍水蓬山,
忙煞也无从问询。
依稀小青,
依稀小青,
只怪她三分瘦损,
十分娇俊,
暗销魂;
离子迷离处,
偷闲一凝神!
……
【旦·贴整理仪器介】
【旦白】阿姊今日,作些什么?
【贴白】我且找到了过锰酸钾,方得进行工作。
【旦白】阿侬则赶做铁的定量,那边有Jone’s Reductor[8] 空着,正好取将应用。
【贴白】那我们就只得分头工作的了!
【三人各做实验介】
……
【唱,前腔】
莫也碎锌剩粉,
莫也稀酸非纯,
岂关我忘了加温,
这反应天然不迅!
【背介】想是温度不高,所以有此现象,侬且添酸加热,快快了事者。
【取酒精灯烧Jone’s Reductor介】
【生背介】这祸却闯不得也!
【唱】
无端暗惊,
无端暗惊,
怕琉璃脆损,
酒涡娇嫩,
乱纷纷,
界破燕支颊,
他年记笑颦!
【背介】事到其间,我却不能再为缄口的金人了。
【告旦介】危险得很,请熄了灯吧!
……
化学实验室里的实验成就了一对姻缘,主人公接着说因为Jone’s Reductor里用的是zinc,声音和“情”字很相像,所以早已说他们是Zinc Couple了。这一次锌郎和锌娘在上海锌婚的时候,主人公曾经送了一句“锌作之合”的贺词。总而言之:“送礼既非锌不可;天下有Zn的,也到底会成为眷属!”而后主人公又吟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开始回忆起自己当年的同学还有和他们一起上化学课时的情景。
《钟阳恋化记》
这整出戏曲文辞清丽,古典韵味十足,就算连“锌”和“盐酸”这样的化学反应过程也能用“莫也碎锌剩粉,莫也稀酸非纯,岂关我忘了加温,这反应天然不迅!”一般充满文学气息的句子表达出来,非常好的将科学与文学结合在了一起,可以说是最具有民族特色的科普作品。这部小说除插入一整出传统的戏曲剧本以外,还通篇充斥着英语、古文以及白话文。作者将古体诗词、西洋诗歌、英文、化学实验、元素反应、传统戏曲与现代小说融为一炉,真可谓是最复杂最奇特的小说了,估计也只有在民国时期才能产生出这样具有实验性质的科学小说。作者“筱竹”即高行健[9],高行健常在《科学世界》上发表各种科学小问答、科学新知以及科学小品[10],其中有好多为译作,也有他自己的创作。虽然作为科普作者常与数理化打交道,但他对古典诗词也颇为喜爱,还创作过一组以古典格律诗词形式描写化学元素的《微乎其微词》[11]。如一首《沁园春》说的是“氧”,《鹧鸪天》说的是“氖”,《声声慢》是“镁”,《水调歌头》对应“钠”……我们且看:
水调歌头
今夕是何夕,历历挂金灯;
曾经沧海,一杯一勺亦钟情;
沉醉浓油酽酽,
渗透奇沙隐隐,梦淡剑痕青!
羞涩匿双子,星眸射寒琼。
数不尽,盐同碱,粉和晶;
断头台上,法郎十万挂虚名;
幻定海波银迹,
翻出茜纱珠色,鹏污落沧溟;
几生修纤手,砧杵浣三更。
钠
钠灯已广用于各国公路,
食盐以海水作原料,钠遇水作用剧烈;
平时贮存石油内;
食盐中含有游离钠者带青色;
Na+D-→放射性Na。
钠之化合物极多;
路布兰发明制碱法,拿破仑奖以十万法郎,法国革命时
断头台上死。
大苏打用以定影;窗玻璃为钠玻璃之一种;
智利硝石为鸟粪所化;洗濯碱为家家主妇之必需品。
这里有地质知识,有化学常识,还有科技发明史,写出了钠的成品及用途。通篇重渲染,形质双喻,喻意新奇,对照注释读来,才能恰当地理解作品的科学含义。表现出很高的文艺水平,可谓现代科普文艺中非常独具一格的作品。
从五四时期开始,中国文学逐渐完成了向现代转型的过程,然而不管是从作者的潜意识写作来看还是从读者的阅读喜好来看,整个民国时期传统文学的影响其实从未消失,甚至在大众层面还占据着主流。1909年成立的南社,一直坚持古诗词写作,影响颇大,前后共延续三十余年,几乎贯穿整个民国;当时最流行的“鸳鸯蝴蝶派”杂志上还是大量刊登古典诗词作品;就连“新文学”的代表作家鲁迅、郁达夫等私下里也常常写作古体诗,愿意用这样的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不得不说,对于中国文人来说,写诗早就融化为人生方式和感情方式密不可分的部分,是显示才具、体认身份的手段,是必不可少的交际与应酬的工具[12]。民国的一代文人,虽然开明地接受西学、广泛阅读西书,甚至热烈拥抱西方文化、学习西方科技,然而无论在创作上还是价值观念上,传统文学的影响对他们依然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我们会发现,至少迟至1938、1939年左右,在最具有现代意味的科普性杂志《科学世界》上,都还出现了用传统戏曲、古典诗词来展现现代科学知识的作品。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形式,一方面表现出作者本人的文学结构与创作兴趣还在传统文学一边,另外一方面也昭示了此时一部分读者的接受倾向,毕竟这是以“科学普及”为目的的文学创作。如此介于中西与新旧之间的过渡性质,不仅仅属于某个个体,也反映此时中国文学创作趋向的共通特质所在,彰显出民国文坛实际状态的丰富与复杂。
《科学世界》▲
三、变身男女
顾均正是以往学界知晓最多的民国科学(科幻)小说作家。就目前来看,顾均正共翻译了三部“科学小说”[13]、创作了两部“科学小说”[14],其中一部常常被人忽略,而恰恰是这部小说脱离了西方色彩,讲述了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这就是——《性变》[15]。《性变》以侦探悬疑的口吻讲述了一场女变男的“悲剧”。沈大纲与倪博士的女儿倪静娴相爱,但是他总感觉倪博士不太愿意提起他们的婚姻,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静娴居然变成了一个男人,才知道倪博士用自己的女儿做变性实验,想将女儿变成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永留身边。沈大纲大惊,要挟倪博士发明男变女的方法,将静娴重新变为女儿身。药剂做出来之后,需要实验者,沈大纲就先在倪博士身上试验,果然倪博士变成一个白发老妪,但是她却也忘记了自己博士的身份,再也制造不出新的药剂了。沈大纲一怒之下刺杀了老妇,然后再去警察局自首。这就是二十世纪第一疑案的由来。而诉说这一切的,正是已经娶妻生子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倪静娴!
顾均正 ▲
中国从汉代起,就有对变性人的记载。如《史记》中就曾记录: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为丈夫”;晋朝人常璩在《华阳国志》卷三中有“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也,蜀王纳为妃。”的记载;《汉书·卷二十七·五行志下之上》有:“哀帝建平中,豫章有男子化为女子,嫁为人妇,生一子。”《后汉书·卷八十二下·徐登传》:“徐登者,闽中人也。本女子,化为丈夫,善为巫术。”[16]而更多的变性人形象出现在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如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就记载了四则变性人的故事,更详细的有明代陆人龙《型世言》第37回《西安府夫别妻·郃阳县男化女》,《聊斋志异》卷八中的《化男》篇,清代吴炽昌创作的《客窗闲话》等等。中国古代作品中出现变性人,很有可能是我们现代医学上所说的“双性人”,即既有男性特征又有女性特征的人,医学上把这些人称为“两性畸形”。也有的变性人可能是现代医学上“易性癖”患者,属于性身份认同障碍。但在古代医学水平和信息不发达的状态下,对此类现象并不理解,常常过分渲染加以神话。若出现女化男则预示阴盛,男化女则显示阳衰,总之是某种灾殃发生的前不祥征兆。古代文学作品也多是从“猎奇”、“述异”的角度对这些现象进行描写与记录。
到了清末民初之际,西方生理学、医学的知识传入中国,国人已经开始有了对“阴阳人”的认识,认为其“在生理上当有可能,不必附会神话”。而到顾均正创作《性变》时,已经完全用科学的原理来解释性别变化了。从“搜神志异”到“科学小说”,其中很明显的体现出中国人认知方式的转变轨迹。而更值得关注的是,顾均正从传统小说中吸取营养,选择性别转换为题材,创作出唯一一部中国色彩浓郁的科学幻想小说[17],其中体现出的作者本人的某种思想倾向。性别问题在中国古代几乎不成为一个问题,直到晚清,大量西方思潮涌入中国,女学和女权运动开始萌发,到五四时期,在文学界已经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性别与两性关系在此时成为了一个重要问题。顾均正正是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大胆的选择性别转换作为自己科学小说的题材。在小说中,老博士发明性别变换药剂的动力,在于想将自己的女儿变成儿子,这样就可以让其继承自己的衣钵,永远留在身边帮助自己做实验。小说内容无疑表达了某种身份焦虑和身份认同问题,女性在男性社会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如果真的发明了可以彻底变性的科学技术,是否所有的女性都会像倪静娴一样变成男人?顾均正从现代科技的角度剥去性别转换的神奇外衣,赋予其某种现实性,以此来探讨男女身份互换后将面临的困扰,详细描述主人公性别变化以后的个人生活与情感问题,由此揭示出中国根深蒂固的两性性别问题。
无明(by awanqi)
顾均正创作的科学小说,几乎都带有科幻小说的性质,这也是民国科学小说中不容忽视的一类。然而,这样的科学小说此时的身份却非常尴尬,就像《性变》中所描述的变性人一样,对于自己到底是科普小说还是科幻小说,身份定位模糊不清,由此产生种种问题。顾均正在《在北极底下》的序言里说,威尔斯的科学小说“其中空想成分太多,科学的成分太少”[18],因而他要自己写作包含准确科学知识的小说,以此来“作普及科学教育的一助”。但他实际创作出来的又是科幻小说,而并非科普小说,这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矛盾。我们知道,如果是科普小说,那么就要求里面传达的科学知识必须是准确无误的,以此达到教育民众,传播科学的目的;而如果是科幻小说,则必定包含幻想的成分,不能保证科学知识的百分百准确,科幻小说的作用只在于用科学的惊奇唤起人们对科学的热爱和对未知的探索,更多的还是一种文学上的熏陶。在《科学趣味》第1卷第6期的《服务栏·读者通讯》栏目中就有一个阮茂泉先生写信给编辑部,质疑顾均正的小说:“振之先生的伦敦奇疫兴味虽然有,但不合理不合科学的地方也有,这些应完全删去,不要使学浅的我们中了它的毒,而把科学歪曲了。”正是因为此时还没有将“科普”与“科幻”区分开来,所以读者产生出这样的质疑。同样,顾均正在《在北极底下》序言的最后也说:“……觉得科学小说这园地,实有开垦的可能与必要,只是其中荆棘遍地,工作十分艰巨。尤其是科学小说中的那种空想成分怎样不被误解,实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希望爱好科学的同志大家来努力!”说明顾均正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而有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困惑。
《在北极底下》▲
结语:文学性、科普论与小说的幻想性
总的来看,民国科学小说的“科学性”比晚清时候要强得多,并且常常运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很多科学小说其实都已经属于纯粹的科普小说,里面甚至插入大量的图表、化学方程式等等,有过于生硬的科学知识压倒“文学性”的趋势。不过,其中也不乏一些新奇有趣的尝试,比如《钟阳恋化记》中穿插的一整出传统戏曲,就将枯燥的化学知识和高雅的古典戏曲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充满民族特色的科普文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一方面由于科学素养的普遍提高,有更多留学归来或者接受了系统科学教育的人出现,的确有了更多的科学知识可以讲述和传播;另外一方面,从晚清一直到民国,先进知识分子对大众传播科学知识的愿望从未改变,而且更加迫切。而当时最受民众欢迎的其实还是鸳蝴派消遣类的小说,甚至包括传统文学和古典诗词。因此在民国西风东渐,古今更替的时代背景下,才出现了这样融会中西杂糅古今的实验性的作品。
(by Dian Fen)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即使是偏科幻的科学小说,也仍然将科普的任务放在第一位。如顾均正在《和平的梦》[19]中插入的大量电磁波原理讲解和磁力线图、环状天线图、无线电波图等等。不过,在这样的科学小说中,常常会出现一种困惑,那就是“幻想”如何和“科学”有机的结合在一起?如果一味强调科学普及的作用,关注所描写科学内容的正确与否的话,就很容易产生巨大的矛盾,造成“科不科”(没有完全的科学正确)、“幻不幻”(由于科普的牵制,幻想之翼不能自由展开)的局面。由于民国时期的科学小说几乎完全以科普为己任,而他们参考的对象又是英美的“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于是形成了目的与方式的错位,形成了小说“幻想性”与“科学性”的撕裂。这样的问题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所以当时才出现了“科幻小说是不是必须科学正确”的争论。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科幻与科普的纠缠不清原来早已埋下伏笔,自有其源流与因果。历史总是充满着相似性,梳理民国科学小说的状况既能让我们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也有利于我们更好的推动中国科幻未来的成长。
《和平的梦》及其
电磁波原理讲解配图
本文原载《励耘学刊》2019年第2期
(向上滑动阅览)
注释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见《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4页。
[2] 梁启超:《十五小豪杰第一回·后记》,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四》,中华书局,1989年,第5页。
[3] 1935年11月15日,《科学世界》第4卷第11期,标“科学小说”,署“筱竹”。
[4] 1905年,《绣像小说》第49期开始连载至第52期毕,标“科学小说”,署“支明著,韫梅评”。
[5] 1935年12月15日,《科学世界》第4卷第12期,标“科学小说”,署“谢家玉”。
[6] 1936年8月25日,《科学世界》第5卷第8期,第12期(11月25日),标“科学小说”,署“筱竹”。
[7] 1936年7月25日,《科学世界》第5卷第7期,标“科学小说”,署“筱竹”。
[8] 琼斯还原管,笔者注。
[9] 1940年《中国警察》载《未来空袭记》(续集),作者署“高行健”,附表。按:据第3期所载《楔子》,高行健即《冰尸冷梦记》等作品的作者“筱竹”。
[10] 如科学小品《无声飞机》,《科学世界》第7卷第1期,1938年5月1日,作者署“高梵竹”。
[11] 连载于《科学世界》1938年7月第7卷第3期至1939年1月第8卷第1期。
[12] 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p166。
[13] 据日本学者上原香最新研究,顾均正的三篇小说《和平的梦》、《伦敦奇疫》、《在北极底下》均有英文原作可寻,出自当时美国通俗科幻杂志,如Amazing Stories上刊登的小说。参见上原香:《论顾均正对美国科幻的吸收融合:以〈在北极底下〉为例》,《中国科幻文学再出发会议论文集》2014年5月。
[14] 据叶永烈所说,顾均正一共创作过六部科幻小说,除《性变》以及过去认为是其原创的《和平的梦》、《伦敦奇疫》、《在北极底下》三部小说外,另外两部一直不为人所知。日前,由笔者发掘出顾均正第五部科幻小说——《无空气国》,发表在1926年第13卷第1期的《学生杂志》(1月10日)上,署名“均正”。后于1946年10月27日再次刊登在第18期的《益世主日报》上,署名“C君”。
[15] 1940年1月1日《科学趣味》第2卷第1-2期,第4-6期(12月1日),标“科学小说”,署“振之”。
[16] 转引自张杰:《中国古代的两性人(三)》,《中国性科学》,2004年第8期。
[17] 另外三部分别是《和平的梦》、《在北极底下》、《伦敦奇疫》,这三部小说的人物、环境和故事情节都在国外,带有明显的模仿西方科幻的性质。
[18] 振之:《我为什么写科学小说——<在北极底下>序》,《科学趣味》第1卷第6期(11月1日)。
[19] 1939年5月15日,《中学生活》第3-5期(6月30日)载,4-5期为合刊,标“科学小说”,署“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