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历史的碎片(六)
朱纨:“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明史》卷205)
朱纨受命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对犯边倭寇予以迎头痛击,由此触动了当地“势家”的利益。这些“势家”包括巨贾富商和朝廷官员,他们与倭寇狼狈为奸,建立了密切的经济联系。面对强大的“利益集团”,朱纨抗倭艰险重重,于是发出了外敌易御、家贼难防的慨叹。一个国家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外敌,而是源于内部,源于那些丧失了是非观念、只知利用国家权力大肆结党营私的“衣冠之盗”——这的确是十分透彻的见解。可惜朱纨至死都不会明白,最大的“衣冠之盗”,其实乃是皇帝本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家天下”一日不变,大大小小的“衣冠之盗”即一日不绝。
隋炀帝:“朕当亲执武节,临御诸军……顺天诛于海外,救穷民于倒悬,征伐以正之,明德以诛之,止除元恶,余无所问。”(《隋书》卷4)
这是隋炀帝第三次出征高丽时诏书里的一段话。所谓“救穷民于倒悬”,意思是说,高丽的老百姓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像被倒挂着一样过日子,咱们快去解放他们吧。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口号。隋炀帝征伐高丽的真正目的,纯粹是想教训一下高丽王高元,因为这小子不听话,对隋王朝不够恭敬。杨广的穷兵黩武,激发了全国各地此起彼伏的民变,结果高丽没解放成,反而把自己治下的老百姓陷到水深火热之中去了。之后没几年,隋朝就灭亡了。政治家的本职工作之一是高喊口号,这点可以谅解,但如果是自欺欺人的口号,窃以为还是不要弄得太漂亮,因为越是漂亮,笑话就闹得越大。
僧家奴:“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元史》卷35)
人们常说“忠孝不能两全”,我觉得忠和孝并不是根本对立的两个概念,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码事。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忠”的实质就是对国家和皇帝的“孝”。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提倡忠于国家和皇帝,是舍“小孝”而取“大孝”,归根结底还是“孝”,否则就无法理解僧家奴“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说法。忠和孝本来都不算坏品德,坏就坏在“割股疗亲”,坏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谓“愚孝”和“愚忠”。总之是要绝对服从——居家不服从是“逆子”,在朝不服从则是“叛臣”。中国历史上“叛臣逆子”数不胜数,原因多半是传统观念里缺少了两个字:平等。
袁甫:“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惧心。”(《宋史》卷405)
执政者不可能没有恐惧之心,关键要看害怕的是什么,表现如何。有一种恐惧叫做“居安思危”,害怕政治不清明、言路不畅通、百姓生活不安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有一种恐惧叫做“色厉内荏”,害怕权位不稳固、富贵不长久、百姓“刁蛮”不听话,动辄采取高压手段,钳制舆论,鱼肉人民。溥仪说,慈禧有一句名言:“谁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辈子不痛快!”因为害怕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挑战,于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出的事情——这种表面上的无所畏惧,恰恰表露了内心的极度恐慌——到了这时候,执政者的政治生命离结束也就不远了。
高允:“古人有言,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妇不织,或受其寒。”(《魏书》卷48)
高允引用这句话的本意是劝谏魏高宗爱惜民力,不要因为修建宫殿而荒废农事。站在今天的角度,也可以对这句话作一点发挥。“耕”和“织”属于劳动分工,只耕不织会寒,只织不耕则会饥,因此需要协作,互通有无。每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都享受着别人不同的劳动果实,每个人对此都应当心存感激,同时以自己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回报社会,回报他人。如果一个社会,人人都视索取为天经地义,人人都视享受别人的服务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不知回报,这个社会的财富,迟早会有枯竭的一天,就像一张池塘,水被抽干了,所有的鱼儿都将无处可逃。
主父偃:“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史记》卷112)
“五鼎”是祭礼的一种级别,《春秋公羊传》何休注:“礼祭,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后也用来指吃饭的排场。不能列五鼎吃饭而生,就受五鼎烹煮而死,总之是要达到五鼎的“待遇”。桓温尝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晋书》卷98)意思和主父偃说的差不多,不流芳百世就遗臭万年,总之是要出名。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极端功利主义,祸害不言而喻。中国数千年来卷帙浩繁的历史典籍,记载的不是英雄,就是坏蛋,老百姓只不过是陪衬的角色。想想真是可怜:老百姓的“待遇”,竟然比不上一个坏蛋,谁还愿意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于是,历史就成了“相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