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生六记》到《苏园六纪》

《苏州日报》2021年01月12日 A08版

  刘郎

  1983年冬天,中国电视艺术委员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电视剧选题会议。会议地点,在北京西山的卧佛寺宾馆,这是距传说的曹雪芹故居“黄叶村”不远的地方。

  卧佛寺宾馆外面看来真是一座寺,但里面环境幽雅,设施一流,用京剧《七雄聚义》中的一句唱词来形容,它真是“松柏林中鸟喧巢”。选题会的会期一般都是好几天,当时正值隆冬时节,天黑得很早,入夜便可以读点闲书。

  当时我看的,正是《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清代嘉庆时期苏州文人沈三白的一本近乎自传的散文,兼谈生活的艺术。沈三白与芸娘这对夫妻于科场、于学术并没有什么建树,生活也比较清贫,但他们相信“布衣饭菜、可乐终身”,并认为淳朴淡泊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好的东西并彼此取暖。这本书现下很流行,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却还属于吉光片羽。

  《浮生六记》给我最深的印象有这样几点:

  一是它所描绘的苏州文人的生活艺术是如此的精致。

  在苏州园林的花草之中,有一个品种,叫作碗莲,即在水碗中栽植的荷花,也称“钵莲”(《白蛇传》中有“合钵”的情节),精致程度,可想而知。我们还知道有一位园林前辈叫卢彬士,以栽植碗莲著称,其实,这个品种,沈三白早就侍弄过。

  二是它的文笔很好,轻松,恬淡,生动而优美,如沈三白对于沧浪亭的描写:“浓阴覆窗,人面俱绿”,“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这样的段落,在书中不一而足。语言虽然明白如话,但又非常典雅,这就是——明白晓畅的口头用语,与洁净典雅的书面用语十分完美的结合。而我一向主张,我们的电视解说词就应该有着这样高度完美的结合。

  三是沈三白的引文非常妥帖。比如,他形容在大木盆当中洗过热水澡之后的感觉,就引用了苏东坡的两句诗:“杉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非常恰切,因为苏东坡已经把洗过热水澡之后的那种通透感、舒适感写绝了。之所以说这两行诗句非常生动,是因为至少我本人每当在泡过热水澡之后,就常常念它一回。

  有时候,尽管有些古人的诗句,我们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却往往并不能完全体会出其中的妙处,而在看到别人的引用后,尤其是看到别人引用得十分恰当时,竟会恍然大悟,这才感受到原来还不曾感受到的魅力。

  1983年的这次阅读,为多年之后的《苏园六纪》埋下了伏笔。

  《苏园六纪》中有一段对周劭先生的采访,周先生讲述了他陪着林语堂在苏州寻访芸娘墓地的过程,娓娓道来,很是生动。

  苏州园林的构成有四大要素,山石、水体、园林建筑与花木栽植,当年,经过前期的补课和煎熬的构思,我在结构全篇的时候,便在这四大要素的一前一后,加上了比较宏观的两集,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排列组合——

  第一集《吴门烟水》是说吴文化大背景的,《分水裁山》《深院幽庭》《蕉窗听雨》《岁月章回》基本上是立足于四大要素的,最后一集《风叩门环》则是园林咏唱的余绪。这样的结构出来之后,总得要有一个总的片名,翻来覆去,费尽心思,总是不理想,就像笼子里的老虎,转过来转过去,总在寻找回山的路。给作品起名字,我认为片名的独创性非常重要,除了能够点题、能够引申之外,在尽量具有艺术性的前提下,语句上,最好以简短精练为上,既然已经是现成的六集,所以,还不如索性就叫《苏园六纪》。因为苏州的元素,园林的元素,构架的元素,全在里面了,含蓄性是差了一点,但片子的性质,却能够一目了然。这个片名大家之所以能接受,应当说是沾了苏州园林的光,因为苏州园林已经是一个生活中既定的熟语,假如你是“扬园六纪”,好像就有点滑稽了,而“记”和“纪”虽然都是记录的意思,但“纪”字的内涵似乎更为宽泛、更为宏大一些。

  从浙江台将我弄到苏州来,全仰仗陆文夫先生亲自出马,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陆文夫先生曾经在2000年6月1日的《光明日报》上著文称道《苏园六纪》,说我为了拍摄苏州园林,读了许多的书,原文是——“刘郎几乎读遍所有能找到而又必须找到的有关苏州园林,有关吴文化的各种书籍,有人说他读了一箱子书,一箱子难说是多少,想来和五车是同义的。他从历史和文化的高度来鸟瞰苏州园林,不作浏览式的介绍,而是看清它的来龙去脉,然后条分缕析,把诸多的内涵纳于他所选择的画面,再用精彩的语言道出画面中的深意,使人感受到一种艺术的震撼和对历史的回味。”陆文夫先生的奖掖,我自是愧不敢当,但他用十分简洁的文字所归纳的——阅读和创作的关系这一点,委实是一代大家的高见。

  在拍摄本片的全过程中,读了不少相关的书籍,确实不假,而也正是在当时的阅读中,我又重新认真地读了一遍《浮生六记》。如果说当年第一次阅读《浮生六记》还是远看苏州、纯为消闲的话,那么,后一次阅读《浮生六记》,却让我对于真实的苏州生活,有了十分具体的感知、感受与感想,以前我是沈三白的读者,而后来,我成了沈三白的友人,若作比喻,那么前者就是“掬水月在手”,后者则是“弄花香满衣”。

  我觉得,陆文夫先生关于阅读和创作的关系这段话,其实还道出了阅读的两种形态,一是出于兴趣,我称之为“山林禅”——第一次阅读《浮生六记》当是无心插柳;二是出于任务,我称之为“功利禅”——第二次阅读《浮生六记》,就是有意栽花。对于第二种阅读,作为纪录片的创作者,应当说我还是有一些体会的,这体会便是:阅读与识见,阅读与化用,阅读与文体——简而言之,或可名之为:“创作,无一不是读书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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