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舟（下）
今早醒来看到远航爸爸昨夜的留言。
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很会和孩子沟通的父亲，和孩子经常产生激烈的矛盾。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远航四个月前发给我的文章《停在十字路口前》。那里面就记录了父子间的一次激烈冲突——
“'我没玩手机！’'那游戏是从哪来的！’'是你上次发现我玩之后手机没收了没卸载的！’
“跟我对话的人是我爸，估计脑子抽了……他愣是不信，开始在那儿苦口婆心地颠倒黑白。天下父母都非常要强，即便知道是自己错了也不承认。尤其是我的父亲。你听就知道了：……，这胡搅蛮缠的水平真的有待提高。我随手拿了几件东西，直接出门走了，一夜不回来让你自省。”
哇，离家出走啊，小子！我有点儿担心。再读下去——
“我好幼稚啊，但我本来就是孩子，我不幼稚那才奇怪了。
“现在是半夜，外面没啥人，只能听到飞机的轰鸣，这轰鸣声真好听，让我重新感到了风的存在。风啊，你说我爸在我出门的一刹那后悔了没，你应该看到了的呀。心中其实早已有定论。那是按照我最美好的想法想的，就是他望着我的背影内疚。可事实呢？谁知道。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抬起头来想看看蓝天。一颗星星也没有，一片云朵也不停留，躲着我。突然想到书中看到过一句——'天空一无所有，何来给我安慰。’之前不懂，现在忽然感悟，天空真的空旷到令人悲凉。
“还看到一棵树，树上有两只鸟，一只小的栖息在树枝上，一只大的环顾四周，最后以一种温柔的神情盯着那只小的。我已经联想到了我父亲。半夜，他莫名地清醒，起身来到我床前盖上被子，再迷迷糊糊地回去睡觉。
那鸟是我的主观判断，而父亲的行动却不是想象出来的。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今天那么说，是要我不要沉迷在游戏之中了。我都懂。我只是有一股憋屈，一种想撒尿却没厕所的委屈。今天就是要发泄出来。
“一辆车从旁边飞驰而过，前面是十字路口，他想冲过去。只差一点，但周围没人为什么不能冲过去呢，有时就应该撒一下野……我又想，有时候真的不能随自己的意愿而行。我觉得我长大了。
“我停在了十字路口之前。”
这并不是一篇考场作文，而是寒假期间的自由创作——随意任性而为的作品，我却越读越品出温柔来。
类似情境下的文字读过何止几十篇。离家出走的孩子，心里的怨怼与恨意、自哀铺天盖地，有谁是像远航这样牵挂多多的吗？这样的“离家出走”实在是颇具喜剧效果的。
家长会上，远航爸爸坐在一群爸爸妈妈当中，意态不甚昂扬，也许是心里总觉得自己没教导出特别优秀的孩子。
可是在我看来，孩子是好孩子，爸爸是好爸爸。
冲突是亲子关系中难以避免的情境，如果以此来判断教子的成败，不知有多少父母要绝望而死。
事实上，远航在冲突之后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才是孩子在青春期十字路口做出的关键选择；而这个抉择，显然是因领受并理解了父亲的爱而做出的，也是父亲平日里殷殷苦心、点滴付出凝结而成的。
远航在班里经常帮同学去打水。周六上课他总是早到，把整个班级的椅子都放下来。见到别人不开心，他会温和询问。在距离中考只有一个月的稀少的手机自由时间里，他还不忘特意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
最初的九年级周六文创课20人名单中没有他，他坦率询问“选拔规则”，然后接受现实；当听说有同学因为补课时间冲突而退出时，他第一时间询问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高兴地说“机会是自己争取到的”，并且早已提前买好共读书。一整年时间过去，他留在了最后的8人名单里面。
我在远航身上看到简单、直接、天真、善良、乐观、上进的天性，无论年龄的增长或学习压力的增大，都没有磨损它。这是孩子的自我选择和自我成就，也是爸爸的精心养育与理解呵护，为孩子保留下来的美质。
这些品质，在成年人身上也是不多见的。远航用他的成长触动着我，也教导着我。
去年8月，远航发脱口秀稿子给我看，问我好不好笑。我那时甚至不知道评价脱口秀稿子的标准是“好不好笑”，给了一点非常外行的建议。
到了11月，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他的“开放麦”表演。时间是周三晚上7:30到9:00，地点在黄贝岭。
时候已经是深秋，大晚上的，地铁转线两次，单程一小时，他虽然长得高，可还是个孩子呀。我担心他，他却反过来担心我迷路，提前叮嘱，路途当中详细指导，又到地铁站口附近来接。
小小的剧场设在一间小书店的里面，曲径通幽方才抵达。他把我介绍给同伴/同事/同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安顿我坐在最前排。
于是，我有了这辈子第一次看脱口秀表演的经历（电视里网络上全都算上，这是第一次，纯第一次）。
那个晚上我紧张到难以形容。
你可以设想一下：你和一个陌生人很近，近到他几乎就是在对着你说话，他说话的目的是让你笑，你不笑他就失败了——这种压力让一个社恐患者穷尽了自己所有的笑容，笑不敢停，脸不敢松，生怕表演者难过、尴尬。
更多的是替远航担心。作为十几名表演者中唯一的未成年人，他面对台下人群会不会紧张？会不会忘词儿？能不能把大家逗笑？如果没有逗笑所有人，他会不会尴尬、难过？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我的担心和紧张全都被他的勇敢所折服，化为了敬意。我感激他带我看一个新世界，更荣幸——路很长，而我见过这条路上远航最初的模样。
远航所不知道的是，那三个月其实是我从业生涯中压力最大挫败最深的一段时间，我在沮丧中自疑自失，几近崩溃。
他带我看到社会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也看到不同的人身上相同的坚持与勇敢，特别是他——一个小小少年——身上蕴藏的惊人热情与闯劲儿。这些看似并不相关的东西，恰恰拓宽了我，点醒了我，让我从个人的小纠结当中挣脱出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远航是2020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更别提那些日常生活中不留情面的示范和督促——
“深夜惊喜——我说这个星期要写四篇自由创作，完成了。”接近凌晨，他发来四篇文章。
“老师啊，立下的flag是用来打脸的？老师你说的坚持呢？”他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只好跟他一起进步。
远航啊，你圆圆的眼睛，抿起的嘴角，还是那么孩子气；可是，你的字变端雅了，你的文字不再浅白直露了，你一路跑，跑出了体育中考满分的成绩，也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你大踏步向前，闯，闯，闯吧！
我曾经对你说：“远舟”比“远航”更有意境喔！
是的，但是与此同时，“远舟”多少透着那么一点儿寂寂的味道；而“远航”虽平，却阔大浩荡，赳赳然，昂昂然，前程远大，更像现在的你呢。
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