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
香港圣安多尼小学的马嘉健先生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像校长的校长。
他不算胖,可是我一直以为他胖,因为他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厚嘴唇,不大说话,一说起话来夹杂很多口头禅——
“这个嘞……”“下面嘞……”“明天嘞……”不该“嘞”的时候也“嘞”,不“嘞”不会说话似的。
豹子小一刚入学时有家长培训,整整一上午所有家长在礼堂坐着,听各位主任轮番细讲。我当时的感觉是:好一批精兵强将!
在学校里待了这么多年,我的眼睛是很有点儿“毒”的,却也不得不服——
难怪这所学校排名靠前,原来无论教育理念还是教学规范、教师管理、学生训导、心理干预,德育美育生活技能校园设施细务安排,无不考虑周全,井然有序。(注:在香港,从小学开始,就有公开的全港排名。)
各位主任要言不烦,却又具体生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把一切解说得明明白白。
轮到校长讲话了,我做好了聆听宏观要旨、长篇大论的心理准备。
马校长登台,“嘞”了几句,让家长们放宽心,陪孩子慢慢适应小学生活,不用急……就宣布散会。
噶?
给人的直观印象是:这学校的全体行政里面,只有校长是个“没料的”。
到网上去查信息,毕业生家长多有评价;也在家长群里听人谈起,有家里哥哥姐姐在读高年级的——对马校长却是众口一词,信任有加,赞誉满满。
心中着实不解。
学期中有教师见面会和家长会。
一个班30个孩子的家长聚在班级教室里的那种,是教师见面会。各科老师亮相,顺便谈谈自己的教学主张、班上孩子情况,也提些建议给家长,时长大约是一小时。
家长会则是先由每个孩子带回一张纸条,上面约定开会时间,询问家长是否届时可以“拨冗参会”——那个时间,具体到几点几分,每人只有10-15分钟。
这一小段时间,是专属你的孩子的,教室里只有一位班主任,班主任只和一位孩子的家长聊天,带孩子来也可以。
每学期还有校长邀约的“茶叙时间”,大约45分钟,家长自愿参加,每班安排一天,校长亲自来听取这个班家长的意见和建议。
并没有茶和点心,只是在小小的图书室里,家长和校长面对面坐着。校长会介绍一些近期学校的大小动作和想法,那风格不是讲话,而是说话。家长随意插话(竟然?!),对某一件事的细节进行询问,也提出五花八门的疑问。
马校长就一一详细解释;听到好的建议则咧开厚嘴唇笑起来,衷心称赞,记在小本子上。
我非常惊讶地发现,他连这个班的某一科用什么教材、教到哪个章节、难点在哪里都一清二楚(注:香港各校没有统一规定的教材,多用学校自行编制印刷的校本教材),所以他的解释和家长的提问是无缝对接、精准入微的,是极其具体而实际的。
那次没有茶点的“茶叙”之后,我对马校长的印象就全然改观了。
受疫情影响,豹子上了一段时间网课,也开过几次网上家长会,每一次校长都全程参与。
和教室里开的家长会一样,欢迎孩子们参加。所以一进直播间,就听到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争着抢着响起来:“马校长好!”“马校长晚上好!”“马校长我好挂住你啊!(注:粤语,意为“马校长我好想你啊!”)”……
马校长那厚墩墩的声音就传出来:“某某某,你好!”“某某某你好!”“某某某你来啦,弟弟在不在你旁边呀?”他一个一个叫出孩子的名字回复问候,然后才温和地说:“现在嘞,到时间啦。我嘞,要先给你们的麦克风嘞,静音啦。我们嘞,现在开会啦……”
他把上课的事情留给老师说,自己最后总结。他的总结是“看一会儿ipad要休息一会儿眼睛啊”“洗小手不能只冲一冲,一定要打肥皂呀”……
豹子在圣安多尼小学读了小一和小二。我无数次见到马校长站在校门口迎候学生上学和送别孩子放学,无数次听到他叫出一个个孩子的名字,这中年男人的胖脸笑得像一朵胖花。
我参加过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活动,却没有听马校长讲过一句空话套话。
将近一年不见,我还是常常想起这位校长。
我很确定,我也会和其他学生家长一样,在对别人说起马校长时,情不自禁称他为:马嘉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