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啊,数学……
有朋友在留言里问起我的数学,就把以前发在博客上的一篇旧文稍加修改,发在这里。
对我而言,一生中只有两位数学老师,都是男老师。
初中数学王老师个子不高,大约五十岁上下,样貌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是人好得要命。
仿佛记得老师是特级(那时候的我们对这些级别实在不太明了),却完全没有一点特别,是扔在人堆儿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人。
初中时候我没有数学天赋这一事实就已初见端倪。
某次放学后,他留下我,细心给我讲解补习。他粗而短的手指握着笔,在我面前的草稿纸上写画,温言指点。
良久,我们结束了这天的功课,老师锁好办公室的门。
我跟在他身后,走过暮色深沉的狭窄走廊,楼梯口那里是洞开的一片天空,蓝黑色的。
老师的背不太直,步子也很不潇洒,略微有点蹒跚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傍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我的人生中,很多次仿佛也在经过那样一条走廊:阴暗逼仄,却通向一小块黛青色的天。
其实,我没有数学天赋这根本就是一个确凿的事实。但是老师的指点和温和教导,却让我始终以为自己可以救药。
那时并不流行“不抛弃,不放弃”的口号,我也并没有差到会给班级拖后腿,只是非常明显的,对数学缺乏兴趣和信心。
那么他的补习,算什么呢?我想,他真的,只是人好。
初二的时候老师患癌离世。很长时间我无法静下心来学习,望着眼前盘踞的数学题,泪水一再地充满了眼睛。
高中的时候是李老师教数学。他和王老师差不多年纪,眼睛不大,却极有神采。一口运用纯熟的山西话,两排雪白的牙,还有一张随时准备露出促狭笑意的嘴。
高一入学,就听闻有家长想方设法欲把孩子塞进李老师教数学的班级。
等到高三分班,李老师教文科班数学,更令一众本来打定主意要学理科的同窗几乎改了志向前来追随。
在数学上,白痴若我,却有幸被老师教导了整整三年。
在数学课上,有时我会有短暂的出神——
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各种图形信手画成精品、神品;
猜不出黑板上的粉笔字怎么能那么清晰漂亮,仿佛放着光;
更着迷于他提问的艺术——他能给每个问题在几分之一秒内寻找到一个最恰切的答题人!
——有的题目是挑衅最具天赋的孩子,有的题目是逼迫不爱多角度思考问题的孩子,有的提问里含着殷殷的敦促,有的则是浓浓的却又给孩子留足面子的鼓励。
老师常常点名让我回答问题,因为我是从不会在数学课上举手的人种。
三年中无数次提问,没有一次是随意为之,没有一次曾令我尴尬。只有当老师的人,才知道在一堂课当中,在重点高中紧张的上课进程当中,在六七十个学生的重围当中,在高考题目的海洋当中——实现这样一件事,其实是近乎神迹。
往往是这样的——我由于紧张和对数学的畏惧,一站起来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老师不急,三言两语接驳我短路的思绪,不露痕迹地帮了我,令我自己说出答案坐下。
也常常是这样——我觉得这问题我有可能会,脸上刚一露出跃跃欲试的苗头,老师已点我起立回答,我小心地答完,赢得老师大笑赞许,待到坐下,满脑子晕晕的喜悦。
即使下课,我也不愿离开老师。
他照例被一群数学爱好者围攻,我照例不近不远地看着。
每每一位同学从至难的课外习题集上觅来某题,啃之数晚而未得,请老师指教。李老师身陷重围而言笑自若,如大将军,视群雄如无物,略一睥睨,便曰:“这题,你一定是被卡在第某步,因为你在某方面还有弱点。”
我眼见同学们一个个叹服、恍然而去,不由得惊住了。
这样的场景一再上演,全班同学迅速而死心塌地地把李老师视为天人。
那时我已知道爱因斯坦的名言: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而十几年的大考小考已足够将我的数学前途宣判为死刑,连缓刑都不必。
可是,因为李老师,我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与数学的搏斗,真称得上是屡战屡败,屡败仍屡战。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的中学生涯,在数学上倾注了最多的精力。
你可以设想这样一种颇具讽刺效果的情形:我不怎么学语文,成绩却稳居年级前列;拼命地把每个夜晚献给了数学,数学仍并不加我青眼。
我早已知道,自己的无尽付出只不过会带来一再的绝望,可我就是执拗地不肯放弃。原因很简单——我不想看到老师失望的眼神。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苦,而数学并不是凭辛苦即可收获的学科,唉。
到现在仍会想起台灯明亮的金黄色光晕,把一道道数学题照得亮可逼人,把我的高中时代,照出一种惨烈的效果。
我的数学之路有一个光明的结尾,颇富戏剧性。
高三末尾我被保送入陕西师范大学,须和全市其他保送生一同参加大学组织的保送生考试,考得差会被刷下,而考中的人则拥有依序选择专业的权力。
是语数英三科联考,各一百分。成绩揭晓,我是第二,当然是录取了的。最妙的是数学居然考了满分,而且是众人中唯一的满分。
陕西师大的招生老师找我谈话,力劝我不要学语文,改报数学专业,硬说从试卷中看出了我的“数学素养”!
当然最终我还是学了中文。而此事传回学校,真令大家感到匪夷所思,有同学大叫:“天啊,她都能考一百分,我该考几百分啊!”
李老师却当着全班同学正色道:“你不一定能得一百分。她花的苦心,是不会白费的。我知道,她基础很扎实,好。”
我当然知道,所谓保送考试,试题比之高考,基础得多了。可是老师并不点破,他只是肯定我的努力,肯定我的微渺的优点,并不把这个一百分归于运气的眷顾。
能令一个孩子在毫无兴趣的情况下,苦苦学了六年,死都不肯放弃,这样的老师够不够有魅力?
我的一生中,只有这两位数学老师,其他的,不曾进入我的生命。想来当初,他们也并未将我纳入他们的生命吧。
师恩如海。这是一片何等温柔、浩大的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