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海拾贝】田中润一郎 | 真知子的年暮 翻译:容子
总第1291期
日本明信片:和风,本文译者提供
翻译 | 容子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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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
《真知子的年暮》的作者田中润一郎,作品发表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描写了日本经济萧条时期普通劳动者的艰辛和悲凉,揭示了社会深层问题,肯定了日本妇女人性善良的一面。此文揭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经过高速发展之后经济开始萧条的社会现象,给后人提供了认识日本社会发展的一个窗口。
——译者2012年11月10日补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日本人家一瞥
中午时,空中不过霏霏地飘洒下一些小雪花,可是到了黄昏时,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真知子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把自己的脸藏在毛围脖里。
她曾在心中幻想过许多准备买给故乡母亲的礼物,可是领到的年终奖金比原来想像的要少,这样只得节省地买。高深莫测的萧条波潮冲刷了这条商业街,真知子就业的建筑材料商店的销售量明显下降。恐怕因为这个缘故,真知子感到商业街年末的喧哗就像是摸不着边际的萧条大海中浮现的一个虚幻小岛。
到家了。真知子朝手指头哈着气取暖,然后打开手提包取出钥匙。她朝门边的邮箱望了望,发现一个白色的信封。
真知子把装着买来东西的纸袋子拿进屋里,然后点着火炉。这间她一人居住的屋子,白天一直昏睡着,直到这会儿似乎苏醒了过来。真知子看了看信封,那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小川真知子收”,字迹可真难看,想不起这该是谁寄来的信。于是,她赶紧看了看信封上发信人的署名,这下子可想起来了。名叫户町春子的这个女人,正是偷盗真知子小汽车的那个犯人的母亲。
真知子急忙撕开信封,从叠了四折的信纸中掉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钞。她就那么席地而坐,读起那封满是干巴巴圆珠笔油墨块字迹的信。
小川真知子:
你好。我家的俊夫去年给你找了很大的麻烦,实在对不起。我想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寄些钱作为赔偿。可是来找俊夫他爸按摩的人越来越少了。上了年纪,走动不便,所以收入也少了。挣来的钱周转不开,一直拖到今天才凑足了这笔钱。太对不起你了。
我家的俊夫,打那件事以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在这些日子里,我常到医院对他说,快养好病吧,尽量减少点儿家里的开支。俊夫正住院,他的医药费全靠家里负担,甚至还要向兄弟们借债。所以很不像样地凑了这点钱寄给你,实在对不起呀。
为了多赚一点钱,我总想,哪怕多送一瓶牛奶也好。我到处奔波交涉,把被解雇人员的那份送奶工作也揽了下来。作为俊夫的母亲,希望你能收下这一万元。医院的医生对我说,俊夫恢复健康后就能工作了。我也是这样相信的。虽然这点钱不多,但请你收下吧。当然,这点钱是不够作为小汽车的赔偿,所以十分对不起,请你暂时原谅原谅吧。
祝你们全家健康。
我不会忘记给你带来的麻烦。请你尽量收下这个钱。
户町春子
真知子反复读着这封信,眼中溢出了泪水。那个年过七十的按摩老人和那个送牛奶的老妈妈的身影在眼前不断浮现,他们和自己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
真知子的妈妈每天要出去干将近五个小时的活儿,洗那些火车上的餐具。自从有了工作以后,妈妈变得开朗了,就连真知子离婚的事,她也没有一句抱怨。
真知子的丈夫是KS医院理事长的儿子。妈妈曾为她攀上了有钱人家感到十分高兴。可是,在KS医院这个大家族中,她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倒像是个木偶或女佣。丈夫是个软弱无能的男人,对握有实权的院长夫人惟命是从,真知子在丈夫家就像是个活着的行尸走肉。为了从这种生活中摆脱出来,真知子来到了姐姐、姐夫住的这个城市。离婚时她得到五十万日元的分手费和一辆小轿车。对于她来说,要往返距离200公里之远的母亲居住的F县,这辆车是必不可缺的。可是这辆车却被偷了。真知子住的公寓离工作的建筑材料商店很近,所以总是骑自行车上下班。她得知小轿车被偷,是在新町警察署来核实口供以后。
户町俊夫是德岛县人,没有驾驶执照,从九州偷来的小汽车的油用光了,于是他把那辆车丢弃后,又偷了一辆新车开到了这个Y县。在车站前的停车场上
又偷了停放在那儿的真知子的小车。 他驾驶着真知子的这辆车在S市的边道上
飞奔,一下子撞到电线杆上,接着被碰回来又狠狠地撞在路边的护栏上。车子被撞得稀烂,他也就在那儿被抓住了。
真知子看到破烂的车子时,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年轻的偷盗犯没有一处受伤,被关进了拘留所。真知子和姐姐雪子见到这个青年时,他满不在乎地、笑嘻嘻地对她们说了句“你们好”,并且还说:四国的老家有田野、有山,要弄辆新车子开回去。雪子回家后,打电话问了问他家的情况,结果户町的家里没有电话,是通过别人家的电话找到俊夫家里的人。
通过别人家的电话,了解到俊夫的父亲是按摩先生,母亲是送牛奶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钱赔偿车子。真知子虽然办理了人身保险,但没有办理车辆保险,所以修理车子的费用相当于买一辆新车的价钱。另外,租用拖车把损坏的车子从事故现场拉到汽车修理厂的费用,也要车主真知子支付。这样,真知子完全被这件倒霉的事儿整垮了。她把无从发泄的愤怒写在了信纸上,寄给了俊夫的母亲。新年以后,她收到了俊夫母亲寄来的五千日元,户町春子写道:“只有这么多钱给你。请你暂时忍耐一下吧。”
真知子几乎落得一文不名,但终究不能只是叹息不幸。于是,在姐姐和姐夫的鼓励下,她开始过起俭朴的生活。经过这一年的工作生活,她知道了许多事,了解到在中小企业、零散企业工作的人们的生活非常艰难。她给妈妈寄钱的话,自己的日子就总是紧紧巴巴的。
几家土木建筑商还向建材商店赊着账,而这几家土木建筑商都已破产了。就这样,年末到了。真知子凝望着桌子上的那张一万日元纸钞,心想:虽然很需要钱,但这钱实在不能收下。虽然不足一个月的奖金很少,但总可以靠它过个年啊。比起户町春子,自己似乎宽裕多了。
真知子拿起笔,给户町春子写下了这样一封信。
户町春子:
我给你寄去上封信时,正是我刚来到这个城市,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那时,由于某些原因我和丈夫离了婚,打算在姐姐和姐夫住的这个城市找个工作。可以说,我所有的财产就是那辆车子。发生了那件事,失去了这辆小车,当时,因为这件不吉利的事,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寒而栗。可是,自从到鸿南建材商店工作后,我的生活逐步有了着落。认真想想,也确实是,我即使没有这辆小车也能生活下去。另外,我也意识到,我的收入不多,要靠这点儿收入养着这辆车是挺困难的。
我想,您的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是由于某种社会思潮使他头脑发狂。读了你的来信,我感到您的样子和我母亲的样子很像。我母亲最近找到一份工作,去洗那些火车上乘客们的餐具。假如我发生了什么不幸,我的母亲也一定会像您一样饱尝痛苦。为了挣这一万日元,不知您究竟要送多少瓶牛奶啊?!我母亲每天工作5小时才挣到700日元,劳动20天才能挣到14000日元。我想您一定比我母亲年纪大。日本的许多妇女甚至要工作到年迈,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这种状况使我非常气愤。同时,令我感动的是,许多劳动妇女是多么认真、诚实、富有责任感啊!您儿子的不幸,完全是这个不公正社会的产物。
我读了您的来信,觉得领教了许多。我们都不富裕,正因如此,您寄来的钱还是寄还给您好。我已从就业的公司领到了一些奖金,够过年用了。如果您感到过意不去的话,这钱就作为我--- 一个与您一样的劳动妇女,慰问您儿子的费用,请您收下。
对不起,搁笔。
祝您愉快地迎接新年!
祝俊夫早日康复!
小川真知子
枯枝敲打着窗子,真知子写完了这封信。
这时,她感到新年像是真正来到了。
——(1977年译自日本《长周新闻》1976年1月10日版)
容子,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外事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于1985年在《特区文学》发表日本中篇小说译文《破产制造者》等;1991年合著出版《中外文艺家及名作辞典》;2014年出版散文集《走出国门》(海外篇)、《守望家园》(国内篇);2019年10月出版散文集《故乡在何方》。在多个报刊和新媒体上发表过散文、随笔、纪实文、短篇译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