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故乡黄花
周火雄|故乡黄花
春在地里打了个滚,想是有些舒坦,不肯走了。荒瘦的坡地穿上了绿装。漫山青葱,满眼碧绿。黄花菜更加惹眼了,先是叶片蓬勃勃昂扬,四围里散开,继而在叶片间抽出碧绿的茎干,结出密层层的花蕾,花蕾一日三变,为青郁,为淡黄,为深黄……
大片大片的黄花地,像极了深蓝的海洋。风吹来,碧波起伏不息。倏忽之间,鹅黄的花儿波浪里探出头来,星星点点,灿烂了山里的日月。
祖母牵起我,一双裹过的细脚一颠一颠地走在地里。祖母的脸比黄花瘦。青筋暴起的双手在黄花菜上忙碌,竹篮渐渐堆满了黄花。这些花大多是没有开的,是蕾。“开过的就没有营养了!”祖母埋头手头的收采,一路忙碌一路嘀咕。
年幼的我是祖母的尾巴。拽起祖母的衣角,我紧紧相随。
祖母三岁没了娘。也在那一年,她得了一场大病。阎王给了她一条命,死里逃生,却患了耳疾,耳背。祖母为此没少受人欺侮。暴躁的祖父常常拿祖母当出气筒,施以拳脚。一次,村里的野孩子把祖母作了练箭的靶子。咦哟,祖母一声绝望的惨叫,箭镝扎在祖母的臂膀,高粱杆作的箭尾在臂膀上摇摆,汗珠在额上渗透。我撕心裂肺哭叫起来。野孩子们一哄而散。许多年以来,祖母早已不在,我的梦里仍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一群人面目狰狞,却又看不清模样。这个梦让我心痛而压抑。
收采回来的黄花须在蒸笼上熏蒸,花儿半熟,再搁日地考晒。我不喜欢熏蒸过的黄花,它们散发浓烈的药味,熏得人头晕。祖母似乎不厌恶它们,抚摸我的头,笑笑:“这就是盐呀油哇,家里哪样用动不是黄花菜换回的?”
祖母出手的黄花条形挺直,色彩金黄。这样的黄花煨汤颜色清亮,颇有药用功效。
五月的雨水骤然多起来。祖母在黄花地里种上了红薯。暑假里,我成了祖母的帮手。薯藤将土地铺排得密密实实,这样疯长的结果是收不到红薯。祖母趁着毒辣的太阳将薯藤翻过来,一根根放回到土厢。被整理过的薯藤不再生长,肥料被输送到根部。薯块膨大起来,甚至顶破了地皮。那些日子,太阳总是太毒,年少的我们不一会就忍受不了。或者远远逃到树下,或者把头插在地沟里,闻着薯藤潮湿的气息。常常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祖母仍然埋头地里,烈日考晒她的臂膀,汗水湿漉了她的衣衫。这成了无形的鞭策。于是,我们不再偷懒,回到烈日下。
生活的重厄让我们失去了部分童年乐趣,但是,生活也无师自通教会了我们用真情和温暖呼唤亲人。
八月的土地开出的黄花愈来愈小。黄花菜就此枯萎。等到来年,它才在地气和天光的抚慰下,重新蓬勃起来。没有了黄花菜,祖母并没有歇着。土地回馈了勤劳的祖母。红薯已然成熟。一柄锄头在手,薯藤被贴着地皮刨去。土厢上已然可以见到红薯膨大的裂纹。一锄下去,一兜红薯翻跃而起。渐渐的,地里满了,篮子满了,箩筐满了,满满的是红薯。祖母笑了。
搬运红薯是一件快乐但痛苦的事情。两只箩筐堆满肥硕的红薯。祖母挑起它们,走在山埂,腰身越发瘦小。我们兄妹也小鸟般飞奔在山道上,用篮子提着,用袋子背着,一趟趟把红薯搬回去。秋天,这些红薯成了我们读书的食粮。每个星期天的夜晚,学校肥胖的司务长照例在灯下收米。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我常常只能交上三天的粮食,剩下的时间用蒸熟的红薯打发。嗨,你就交这点?你做神仙吗?胖司务长这样问我。我不睬,飞跑。
又一个星期天,我,弟弟,妹妹又要背粮。母亲在生产队挣工分,祖母哗啦来哗啦去就是凑不足平常的数字。我去借,她在嘀咕,却又想不起能够借粮的主。。。。。。
计划经济年代,吃饭的问题困扰了我们许久。祖母这样带着我们,走过了艰难岁月。
翻过年来,责任田到户。缺粮的日子离开了我们。
黄花依然在春里葳蕤。春风一暖,叶片就破土而出,清新碧绿,生趣盎然。我常常感动于它的顽强和倔强。只要有一把泥土,它就能扎下根,开出花儿来,满坡满地延拓…….
它赋予了生命最质朴的意义。
我的祖母在岁月的磨折中老了。八十岁的时候,她还要到地里看看,摸摸,笑笑,只是笑容皱缩在苍衰里。有这片土地,你们有日子过了。祖母的嘴巴一瘪一瘪,话语有些含混。
祖母活到了九十三岁,无疾而终。她的墓地就选在这片黄花地里。她成了这片植物的守护者。枕着青山,在黄花的清香里,不知祖母绵延着怎样的幽梦。
而我们兄妹早已在城里有了自己的生活。那一年,在祭祀祖母的日子,我从地里挖出一兜黄花草,我把它栽在城里的院子里。起初,它沾染春的气息勃发起来,叶片四溢。但是,也仅仅如此。因为直到秋天过去,它依然没有抽出茎干,更没有开出一星半点金黄的花儿来。再后来,它就枯萎了,慢慢地枯萎在天光下。它的精气神该是留在故乡吧!
关于黄花,我在翻开的词典上,看到这样的注释:黄花,又名萱草,萱草科萱草属植物,别名众多,有“忘忧草”、“黄花菜”、“金针菜”、“宜男草”、“疗愁”、“鹿箭”等称谓。
啊,忘忧草!祖母,你喜欢的忘忧草何尝让我忘记了忧伤。许多年来,飘摇的生活里,总是隐隐浮荡不息的哀伤,它在我的脉管里静静流淌,有一种声息在诉说故乡情怀。漫长的夜梦里,我常常仰望故乡黄花,为祖母流下伤感的眼泪。
故乡黄花,惦记着,深深惦记着。
作者:周火雄 中国作协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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