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特辑 | 陈思安:感情生活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1月号
陈思安
交往了七个月后,她得到他的邀请,到他家中做客。交往的半年里,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里。
他家的房子不大,只有不到七十平,典型的单身公寓。屋子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收拾得还算整洁,至少没有丢在地上的袜子,厨房里的杯碗都是洗干净的,也没有隔夜外卖的酸臭气。不过,电器边边角角的地方和墙沿四周还是积满了浅色的灰尘。
她慢慢放松下心情,跟他说说笑笑着一起备菜煮菜。她预感到,从现在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了。
吃完饭后,他们准备一起看一部电影。他主动要求承担洗碗的工作,让她去挑选一部想看的电影。主动洗碗绝对是加分项,然而负责挑选电影也是个坑。之前他们约会常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但电影院里哪有太多可选的余地,无非就是那些视觉大片和爱情片。在家看电影就完全不一样了。
为着慎重起见,她没有选择线上流媒体的电影库,而是走到了书架边浏览起他收藏的DVD。这时候,那张图表引起了她的注意。图表贴在书架旁的墙壁上,有两张A4纸那么大,表格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各种人名和小格子。每个人名后面的小格子里都贴着一系列贴纸,贴纸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色彩丰富。细看有苹果,有闪电,有骷髅头,有玫瑰,等等。
她迅速浏览着人名表,发现有一些名字常挂在他的嘴边,也有一些名字从未听他提起过。看名字感觉其中男女都有。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名字后面的贴纸多,有的人名字后则只贴了一两个。这张图表让她想起上小学时老师为了激励大家学习而在教室里张贴的小红花榜。真是童年噩梦。她得到的小红花数量总是班上女生里最少的。她焦虑地在图表中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哈,还真的是有。这一次,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一排数量极为可观的贴纸。五颜六色的贴纸犹如九色鹿闪耀着多彩光芒的尾巴缀在她的名字后面。
他从身后抱住了她。这是什么呀?她问。这是我的人情关系管理图表。什么叫人情关系管理图表,难道感情还能图表化吗?感情为什么不能图表化呢,只需要一点想像力,世界上一切都可以图表化啊。他笑了起来,显得很得意,比画着那张图表给她解释了起来。
黄色的苹果代表此人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紫色的闪电代表此人做了一次伤害他的事,红色的玫瑰代表此人送了他昂贵的礼物,绿色的树苗代表此人临时取消了很重要的约会,橙色的翅膀代表此人帮他实现了很想实现的计划,深蓝色的箭头代表此人在背后说他坏话又被他知道了。总体上来说,暖色系的贴纸都是好事,冷色系的贴纸都是糟糕的事。如果一个人积攒的冷色系贴纸太多,就会得到一颗黑色的骷髅头,代表此人在他心里已死。
她慌忙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寻找冷色系的贴纸,发现有两棵绿色的树苗,竟然还有一束紫色的闪电。我的老天啊,她在心里低声尖叫,我什么时候伤害了他,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搂着她笑说,哎呀我也是闲得慌弄着玩儿的,不要当真,我们看电影吧。
心不在焉的她随手选了一部喜剧片放起来,可她的心思完完全全被那张图表给挂住了。她不得不努力回忆七个月来与他的每一次约会,每一个相处的细节,她说过的每一句可能伤害到他的话。必须得弄清楚那些小树苗和小闪电都是怎么来的。可这是她想要的未来生活吗?仿如加长版小红花榜循环播放的童年噩梦,那些被鲜艳符号所支配的恐惧日日上演。
电影里的人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吗,还是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逗他笑而已?他随着剧情乐得前仰后合,她却连勉强咧开嘴装个样子都做不到。她时不时偷瞄挂在自己身后的那张图表,感慨生活果然不肯给她一个轻松就能得到美好家庭的机会。
“应该是十二岁或者十三岁那一年,我就对这个事儿比较确定了。确定了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不想功成名就腰缠万贯,成为什么人做成什么事儿。如果非得做成点什么事儿,我就想做点儿挺坏的事儿。你可能觉得我内心特别阴暗,但你如果是我你就能明白,这不是内心阴暗不阴暗那么简单,它比较复杂。从那么大一点儿岁数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比较复杂的事儿,就打算把它弄明白点。
“比方说吧。咱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不是没什么钱吗,我就租个那种特别破的老公房。比筒子楼还破,屋里没有厕所,厨房和浴室也都公用的那种。楼道里几乎所有灯都是坏的,一到下午三四点以后就什么都看不清。我住三楼顶头一户,旁边隔着三扇门住着一个还挺好看的女孩。偶尔在楼道里碰见她,我就冲她笑笑,她心情好的时候也冲我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
“有个周末,我跟几个朋友约了踢球,踢完回去,路过那女孩的门前,发现她门没关上。也不是大敞着,就虚掩着个缝儿。楼道里已经黑下去了,一个人没有。我站那条缝儿前面,站了一会儿,就推门进去了。那种老公房,每户设计都一样的,她那屋跟我那屋长得一模一样。我一时有点恍惚了,感觉那就是我家,她正躺在我床上。她睡得挺死的,稍微打着点呼噜,声音不大。快入夏了,她还盖着棉被,估计是有点热,整个肩膀和两只胳膊都裸露在外面。
“她屋里窗帘拉着,也没开灯,屋子里特别暗。暗得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融进那暗里去了,全身都动不了。我就那么看着她,看了好长时间。站着站着我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心跳特别快,像要淹死似的喘不上气来,一会儿又心跳特别慢,整个人平静得感受不到血液还在流动。如果这时候她醒过来就好办了。只要她醒过来,不管我怎么反应,至少我会做出反应。可她一直没醒,睡得像头猪。我沮丧得要死。不仅对自己沮丧,也对她怎么能睡死得像头猪一样感到沮丧。一开始沮丧,身体就松动了,我就走出了她那间屋,顺手帮她把门带上了。
“类似这种事儿在我的生活里特别常见。我不是想给你讲这么个意图强奸但没成的故事,我是想跟你说,这事儿吧,它比较复杂。硬要说个所以然,那这件事儿对我来说就是,再一次提醒了我,没法不去面对内心那甩不脱又说不清的部分。我得弄明白。
“扯远了,拉回来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我从小就对世界抱有一定恶意和怀疑。毕竟更小一些的时候,只有本能的冲动,但没有进一步思考的能力。所以我能够确定下来的,就是在十三岁那年,有件事儿让我知道那个冲动大概是什么东西了。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学校里头老是流传着一个校园传说。说是绝对不要在剧烈活动以后,马上猛灌凉水,因为你肺里的肺泡正剧烈扩张呢,毛细血管都充着血。这时候猛灌凉水,肺泡一受刺激就会炸开,人就完蛋了。当然现在听起来你就会觉得很可笑,但在小时候就会很当真。因为传得活灵活现,还带着故事。说是在我们上面两届的一个师兄,踢完了一场足球以后渴得要死,就跑到水龙头底下抱着水龙头猛灌。结果灌着灌着,大家就看到他吐出来的比喝进去的多。吐出来的都是血。人当场就不行了,送进医院也是白搭。
“总之吧,我那时候就特别当真。刚上初中的时候我特别讨厌我们班一男生。他永远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不管跟谁说话都是特别巴结特别讨好的态度。我每天看到他那张脸就搓火。可他从来也没惹过我,还相反,他一见到我就点头哈腰地,什么好听拣什么说。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有人喜欢他这样的,就跟他好,也有人不喜欢,就不搭理他。可我的感受跟其他人不一样。我就是希望他消失。不是消失在我的视线我的生活里,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坚定认为他这样活下去对他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隐藏着巨大的伤害。
“可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让一个人消失呢?我就在每次我们刚刚踢完足球以后,怂恿他喝凉水。为了怂恿他,我也跟他一起喝。我想了个办法,我让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地灌进嘴里,但是我用舌头抵住喉咙口,不让水灌进去。所以看起来像是在猛喝水,其实一滴也没有流进喉咙,就在嘴巴里打了个转儿。但是他呢,就敞开肚子咕隆咕隆全喝进肚子里了。
“每一次我们在操场上踢完球,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水房的龙头边儿上,我都在紧张地观察着他。我一边假装喝水,一边焦虑地等待着那些灌进他喉咙里的凉水变成红色的浪花再从他的嘴里翻滚出来。就这样踢了一年球儿,猛灌了一年的凉水。我一直在等待他的肺像一束烟花似的在我眼前炸开。一年了都没有等到。我可能失去了耐心,也有可能被某个女生吸引了注意力。总之后来我就对这个男生没了兴趣。
“事儿呢,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出来听着好像没什么,但确实挺困扰人。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像刚才讲的那些我想干的坏事儿,这么多年来我还做了好多好多,数不过来。可就是一件都没成功过。深深的挫败感让我就连喝汽水都觉得嗝儿打得不够响不够爽。但最近我忽然有个感悟,就是如果你有了想法但不努力付诸实践,那这事儿永远不会成功。我以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努力,最后关头经常掉链子,不是失去了耐心就是丧失了勇气。
“真不好意思,给你发这么多条长语音,是不是比你妈和你老板加起来都还要恐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里,还跟我保持联系的人不多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这人很奇怪,可惜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到底有多奇怪。自打我最近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和解决的方案以后,我就设计了行动计划。第一个计划,我就想起你来了。我要先为自己十几岁时候的幼稚向你道歉,害你在长身体的阶段白灌了那么多自来水,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负面影响。
“人呢,没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也没可能一日建成罗马。像我这样缺乏胆魄的人,也很难一夜之间就具备了连环杀手的素质。我现在给自己设计的计划,就是从小事做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想要做点坏事儿的人生理想。从小事儿做起,就是先从给别人添堵做起。踏踏实实地,一点点把自己的心理负担,转化成别人的心理负担。书上不是说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希望你能理解。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毕竟你打小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今天先说这么多吧。我要是有什么能想起来的,咱们回头再聊。”
一百万个细节跌落在地板上。它们在摔疼自己之前先学会了沉默。灰黑色毛绒起球的沙发罩被猫抓开了线。爆出层层血丝的左眼球。涨潮。浅红色的月晕。烧红发烫冒烟的小龙虾壳。你低声说着抱歉啊抱歉。摊在桌面只剩下九百九十八片的拼图。笔筒里插满了磨秃了没人削的铅笔。冰箱贴压住张开大嘴的霸王龙明信片。撕成块状的机打银行凭单。花瓣即将全部枯干萎缩成一团的小雏菊。断掉两根琴弦的尤克里里。狂烈风暴席卷过的餐垫。飘在台灯上方的微弱抽泣声。屁股朝天头朝下的沙发。比赛滑行的球状猫砂。藤椅。算命书。还有最后一关没有冲完的手机游戏。指甲盖大小的皮肤碎屑。呻吟着路易斯· 阿姆斯特朗歌声的音箱喇叭。你眼眶隆起红通肿胀的右眼。干裂起皮渗出血丝的嘴唇。两年以上没扫到过蓄满了尘土和两片拼图的沙发底部。瓶底残留着一层浅浅福根儿的勃艮第红酒。忘记密封处理而受潮黏软的麦片。烟头排列成纵队。飞镖屁股从针状改造成吸铁石就算失手也不会伤害任何人。连根拔起的头发有黑色也有黄色。掉了三只腿的路由器。下载到一半的恐怖电影。臭球鞋。文件袋。碎相框。匍匐在呕吐物上的天鹅绒靠垫。一百万个细节跌落在地板上。白蜡木地板。我中午刚刚拖洗过一遍,原本期待接下来的一周都可以不必再打理的白蜡木地板。我中午刚刚拖洗过一遍原本期待接下来的一周都可以不必再打理此时却堪比午夜垃圾回收站的白蜡木地板。
细节在摔疼自己之前先学会了沉默。沉默最易传染。遭它们传染的你我安静地坐在被一百万个细节渲染后的彩色地板上。你在思考你已经委曲求全抢先道歉占据了有利身位是不是就可以躲过清扫战场的责任。我在思考我们是如何被这一百万个细节所占领差点失去了自己生活其中的外部物质空间及内部精神空间。万物和两人乖巧地坠入沉默只有阿姆斯特朗没眼力见儿地仍在喋喋不休。彩色的地板,黏腻的地板,凸凹的地板,沉默的一百万个细节,两个喘息渐渐冷却下来的发狂恋人。
我忽然意识到,这便是我们俩相处这么多年来,最接近浪漫质地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