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红楼》中人格典型

生活在现实中的人都符合一句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文学上,这叫作“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相对应。也就是说,人都是复杂的、多面性的。中国文学史上存在不少“扁平人物”,一般来说,“扁平人物”是不成功的人物塑造,但是在某些特定时期,由于时代、历史甚至政治等因素,“扁平人物”的创作成了标榜的对象。例如在新中国刚成立时期或文革时期,“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就得到提倡。即使是被人们赞不绝口的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也难逃其桎梏。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谈到:“欲显刘备之长厚近似伪,状诸葛亮多智而近妖。”这就是说,作者写诸葛亮的智慧,写得有些夸张,就像妖仙一样,真正现实中的人,不可能如此神机妙算,什么也懂的。诚然,罗贯中的描写是精彩的,但其中弊病也是显而易见的。

明清时期,小说这种文体在中国文学史上逐渐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四大名著的出现是个很好的证明,以及《三言二拍》、“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等,都很具有代表性。《红楼梦》被称为思想与艺术结合的最完美的顶峰之作,原因之一是它是18世纪中晚期社会生活的写实图景,其现实性非常突出。而它之所以成为现实生活的写照,最大原因就是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圆形人物”。这是明清时代,小说得到发展以来取得的一个重大成就。它已经由塑造“扁平人物”发展到塑造“圆形人物”。《红楼梦》大大小小近400个人物,形象几乎都是非常鲜明的,也由于曹雪芹写人物极具现实性,太像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物,而使得很多人物有了不小的争议。其争议不是对人物塑造笔法的异同,而是对人物优劣的评价。比如王熙凤、比如袭人、比如薛宝钗,甚至林黛玉、贾探春等等,都是有争议的人物。不过在《红楼梦》中,越有争议,意味着这个人物形象越是成功。那么作者曹雪芹为什么就会对各种性格的人都如此了解并能加以如此客观的评价呢?要知道每个人由于身份背景、成长经历的不同都会对他人和世界有不同的认知,所以我们才会对书中某个人物有所偏好或者厌恶。而作者曹雪芹真能秉持一颗绝对公正之心对每个人都完全理性地刻画吗?书中是否有作者比较偏爱并且不吝笔墨进行正面描写的人物呢?作者心中的理想人格又是哪种呢?纵观《红楼梦》全书,有一个人可以算是争议较少的,那就是王熙凤光圈笼罩内的她——平儿。

平儿,早有人提出她的名字是有深刻寓意的。“平”,就是“平和、平均、平等、平衡”的意思,现代人也有很多以此为名的,其希望不外乎这几个意义。而平儿,就是将这些意义都做到的人。可能有人有疑问说,作者最理想的人物应该是宝黛二人,他们承载着作者愤世嫉俗的先驱思想。我向来不愿把《红楼梦》的思想仅限制在“反封建”三个字内,如果那样,就不能很好的体会全书的思想性。就连黛玉,作者也是直接给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小性儿”、“行动爱脑”这样的字眼的,然而找遍全书,平儿没有。

平儿的为人处事符合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提倡的“中庸”。《礼记·中庸》载:仲尼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就是说,君子的言行符合中庸,因为君子的言行时刻都不偏不倚。这是很难做到的。在书中,将“中庸”思想中的“不偏不倚”做得最好的就是平儿。平儿不仅能平衡贾琏和凤姐,而且可以平衡其他更多的事情。“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就是平儿的正传。这件事平儿可以说办得相当漂亮,既洗脱了柳嫂的嫌疑,又压制了秦显媳妇的邪行。柳嫂这个人,也是一个很出彩的人物。纵观书中对她的描写,柳嫂其实也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满腹冤屈的“好人”,风起于青萍之末,若不是她先努力钻营,想把“有点姿色”的女儿柳五儿送到怡红院那么个“好去处”而巴结芳官,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所以凤姐的一句话也不失公道,言及“苍蝇不抱无缝的蛋,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平儿跟着凤姐办事,自然贾府上下所有的人情世故她都是了然于心的。柳嫂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心里想什么,平儿一清二楚,平儿知道贾府中但凡有些体面的管家娘子都很难缠:

“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料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

柳嫂管着小厨房,自然也是有点体面的人。秦显媳妇是走了林之孝媳妇的后门,况且又是迎春房里司琪的人,这各方势力都不容小觑,但是平儿却讲究事实,以自己的威信弹压众人,却又能见好就收,不用武力,一面又能劝和凤姐,所以这件事以凤姐说“罢了,凭着你去发落”而告终。

在《红楼梦》中,作者直接给以“君子”命名的是宝钗,给她起诗号叫作“蘅芜君”,又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蘅芜苑中的布置直让贾政感叹“煮茗操琴”的君子生活。宝钗的一言一行,的确是符合谦谦君子的态度。平儿虽没有直接予以君子之称,但是平儿的一言一行,也是非常符合君子态度的。

曹雪芹直接给平儿的是一个“俏”字。比君子更少了一份距离感,多了一份女子的妩媚。“俏”除了形容人相貌美丽以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指“内在圆滑,处事精明,与傻相对”,“俏”本义指“小巧灵活的人”,强调灵活。这个“灵活”又主要指内心的灵活和圆融。平儿身材是否小巧,我们不清楚,但是应该是比较理想的。比如司琪,作者就直接描写她“身材高大”。以“俏”形容平儿,应该是更偏重指她内心的机巧。平儿是贾琏的侍妾,但是他们两个很少在一起,因为平儿深深了解凤姐,她也知道凤姐为什么能容下自己在贾琏身边,所以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贾琏在一起,也“夺手跑了”,说“叫他知道,又不待见我”。这是平儿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平儿也清楚地知道男人的弱点,若即若离更让他们欲罢不能。所以贾琏和平儿那段文字煞是好看: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平儿“指着鼻子,摇晃着头笑”,贾琏喜的“身痒难挠”,平儿“咬牙”等等,这一些列的动作,作者给以一个词——娇俏动情。而平儿此刻并没有趁凤姐不在屋里答应贾琏的求欢,反而“夺手跑了”,跑就跑了,还继续隔着窗户撒娇,这肯定让贾琏更是喜不自胜,于是在没有得手的情况下脑袋发热,说出凤姐的坏话来。平儿这种张弛有度,任谁也会觉得舒服。

平儿虽有权势,却能做到不仗势欺人,这点实属难能可贵。兴儿的话——“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这点在书中得到了正面印证,就是有小厮跟平儿请假,说家里有事,平儿也做情放他去了。宝玉屋里坠儿行窃,平儿知道后,没有直接发落,又顾忌晴雯的病,悄悄告诉了麝月,除了照顾宝玉和晴雯麝月的面子以外,也是可怜坠儿贫寒,坠儿为什么行窃,这也是有原因的。平儿凭着自己的“平和”态度为自己树立了威信,就连那些管家娘子们,对她也是敬畏三分: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撢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

平儿说众管家娘子的不是之处,这些专管“调三窝四,心术厉害”的“媳妇们”却对她毕恭毕敬:用手帕撢石矶、拿坐褥铺下让平儿坐,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给平儿喝。这除了平儿是王熙凤的跟前红人手地位外,未必没有平儿的人格魅力在里面。

贾府的规矩,下人们也是分等级的,年长伺候过祖辈父辈的下人,比年轻的主子也有体面。例如赖大的母亲,和贾母聊天的时候,她可以坐着,李纨凤姐反而却只能站着。书中对于这些有体面的下人们有过不止一次的描写,像是晴雯训斥小红和坠儿,司琪大闹厨房,就连芳官也敢欺负赵姨娘。诚然,赵姨娘为人可恶可气,自己就上不了“高台盘”,但是芳官之所以敢直接和她大打出手,也不过仗着自己是怡红院宝玉的人;芳官敢把给宝玉吃的、极尊贵的“玫瑰清露”拿给柳五儿吃,也是因为仗着宝玉对她们好。但凡有点权势的,谁不拿大呢?这也是人之常情。司琪被赶走时,林之孝家的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可见平时,这些媳妇们拿这些主子贴身的丫头当副小姐待,虽然心里不情不愿,可也不敢怠慢,所以柳嫂才在司琪发飙后赶紧蒸好鸡蛋送过去,而司琪也敢将鸡蛋泼到地上。她们的地位可以说很高很尊贵了,“差不多的寻常人家的主子也赶不上”,连宝玉这么有体面的主子直接叫伺候他的人的姓名还不行,“老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也轻易伤他不得”。而这些丫头们,也都理所当然地拿自己当副小姐,对待比自己低等的人,都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麝月那么厚道的人,对付春燕和坠儿的娘,也要说“这个地方岂有你们叫喊的道理”,也有强烈的等级观念。但是平儿却没有这样的行为。

平儿的特色就是“平”,就连她的容貌衣着,作者的刻画也是独树一帜。对于人物,作者或着重描写其衣着(王熙凤、贾宝玉),或着重描写其眉目神态(林黛玉、香菱),或着重描写其身材(司琪、晴雯),但是对平儿,描写却异乎寻常,平儿的出场是这样的: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这个出场一点也不惊艳,试想《红楼梦》中的女子,哪个不是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对平儿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竟没有半点有特色的着意刻画,让人生疑。但是从作者对平儿的定位和态度来看,“平”就是她的特色,没有特别之处就是她的特点。平儿的特色从无特色中来,其为人如春风拂面,非常舒服。

《红楼梦》中评价秦可卿是“合家之中,从上到下,没有不好的”,其实平儿才是这样一个人。凤姐虽说当时听了鲍二媳妇的话打了平儿,然而那不过是气头上的举动,她对平儿也可说是重情义的了。贾琏送林黛玉回家,凤姐叫平儿和她一起睡觉。打了平儿过后冷静下来,也要问她“打哪了”“疼不疼”的话。李纨也对平儿赞誉颇高,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宝玉也感叹“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等等。“极聪明、极清俊”虽说是从宝玉心里道出,也是作者想法。可见作者对平儿这个人是颇为喜欢的。

书中我们没有看到平儿办了什么错事,唯一让平儿后悔的,可能就是把尤二姐的事情告诉了王熙凤。但是尤二姐心里清楚这不怨平儿。平儿初闻贾琏偷娶之事,并不知道是尤二姐,也不了解尤二姐是什么样的人,以为贾琏又像以前一样“腥的臭得都往屋里拉”,以为也是和多姑娘一样的淫妇,因此忠心耿耿,很快告诉了凤姐。尤二姐被凤姐发现是迟早的事,平儿在这件事上不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而且随着事态的发展,她越来越同情尤二姐,偷偷给她弄好吃的,安慰她,在她死后偷出凤姐的体己银子给她做丧葬费用。从后来的情况看,凤姐对这银子的去向一清二楚,也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在和贾琏关系破裂之前一直没有追究,无非是因为尤二姐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况且和贾琏还要继续做夫妻,但还有一条原因,就是因为是平儿干的,她多少还是疼爱她的。平儿的正义感也不止这一处,对于贾赦和贾雨村害死石呆子一件事,也是非常愤怒,斥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杂种”。

从作者对平儿的整体刻画看,作者非常喜爱平儿这个人物,她是理想人格的典型,所以在书中几乎没有给她贬斥的笔墨,而是用了“扁形人物”的方法去塑造她,但这也并没有让读者觉得这是一个失败的人物塑造,反而使其形象非常精彩,而永立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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