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锌皮娃娃兵》:在所有人忘却的时候,我们为什么纪念

在所有人忘却的时候
我们为什么纪念
前言
我再也不愿意写战争了
我已置身于真正的战场上
我们彼此太贴近了
任何人都休想逃避
《锌皮娃娃兵》是1999年1月昆仑出版社出版的纪实性文学书籍,作者阿列克西耶维奇。
1979年12月,苏军入侵阿富汗。很快,阿富汗各派游击队逐渐结成联盟,同入侵者和阿富汗政府军展开了游击战争。本书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血泪记忆,是20世纪纪实文学经典作品。
正如这本书所描述的,不管在什么地方,战争的本质都一样:残忍,丑恶,摧残人性。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些娃娃兵的母亲,尤其是当娃娃兵被装到锌皮棺材里运回家时,母亲们在墓地里讲述着儿子们的事,就好像他们还活着。
《锌皮娃娃兵》是一本难读的书。非常难读。
阅读它的过程可以称得上痛苦。太多的血,太多的泪,扑面而来的沉重使人喘不过气来,每隔几页就不得不稍加停顿。
甚至作者也在前言中写,“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愿意写战争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选择纪念,如此艰难的纪念?
为了那些流出的血吗?
“喊声是什么颜色,有什么味道?血是什么颜色?在军医院里血是红色的,干沙上的血是灰色的,山岩上的血到了傍晚是蔚蓝色的,已经不新鲜了……重伤员身上的血好像是从打碎的玻璃瓶里流出来的一样,流得很快……人慢慢断气了……慢慢断气了……只有两只眼睛至死还闪着光,视线从你身边射过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别处……”
在战场上,流血是不值得纪念的,不值得。
当你看惯了枪林弹雨下人的肢体分崩离析,流血就再也不值得纪念了。昨天还和你亲热地聊天的战友,上一秒用枪口对着你的敌人,哀鸣的骆驼,此刻一同躺在血泊中,再也分不清血是谁的。
而你,如果没有死去,除了麻木着端起枪开始下一次射击,别无他选。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野兽永远不会像人那么凶残,凶残得那么巧妙,又那么艺术。”
战争把人都变成了野兽。战壕两边,即是敌我。
人们刻意地忘却“那边”的“他们”和自己一样,原本都是相似的人,都有着父母,妻子和儿女在家中翘首以盼。
只一条人为划分的线,对面就成了敌人。
仇恨,厮杀,屠戮……在战场上,人比野兽还要凶残。
一个苏联的年轻战士,一个热爱音乐和诗歌的灵魂,在亲眼看到战友的半个身子炸飞在自己眼前时,他开始学会了仇恨。他想要复仇。
一个年轻的阿富汗女人跪在街上嚎啕大哭,面前躺着她被打死的婴儿。“大概只有受了伤的野兽才能嚎得这么凄惨。“
这不是人所能承受的。战争把那些曾经的人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苏联著名诗人维索茨基在歌里唱道,“我们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我们?”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
流血是不值得纪念的,那只是人类失去人性的证明
敌人和战友一同倒下,战场上的血肉分不清谁是谁;军医院里没有药品,处处是截肢和缠满绷带的战士;活着的人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尸体,或者更惨——半死不活……
心中的理想和信仰很快变成恐惧。但恐惧也会很快过去的——曲而代之的是麻木。是的,长久的麻木。人只能成为躯壳,心里是不能装着感情的——只有人才会思考,才有感情——可是战争,战争不是人所能够承受的。
战士们再也不关心什么理想和信仰,他们只想着两件事,活着,和多弄些兑换券。他们酗酒,嫖娼,吸大麻。他们麻醉自己的精神,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痛苦——那种他们所笃信的一切意义和价值被抽离之后,无可遁形的痛苦。
流血,牺牲,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发现自己所为之流血牺牲的“崇高事业”不过是一个谎言
   为什么死?又为什么活?
没人知道答案。没人在乎。
而当他们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国内,却发现国家需要他们做的,只是遗忘
他们不能谈论过去的战争,死去的战友,甚至是喀布尔的天气。
因为那是国家机密。
报上依旧在写,“我们的士兵在阿富汗筑桥、种树、修友谊林荫路,我国的义务人员在为阿富汗妇女婴儿治病。”
从前线运来的那些锌皮棺材在夜里偷偷下葬,墓碑上只写着“亡”而不是“阵亡”
“可是没人打听过,我们这些十九岁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个个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还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撑死的?只有亲友的啼哭。”
而其他人,依旧和以往一样“正常”地活着。因为这些都没有轮到他们的头上。一切都还远着呢。
那些战士们,终究成为了那个巨大谎言的一部分。
他们,注定将会被遗忘。
“国家把他们从家里带走了,发给他们武器,对他们说:’你们是去从事神圣的事业。’还向他们保证:’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可现在,谁也不理他们,还极力想把这场战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们到那里去的人。”
为什么死?又为什么活?
没人知道答案。没人在乎。
“没有拖鞋,没有病号服,可是到处挂着运来的标语口号、招贴画。站在标语前的,是我们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脸的娃娃兵,他们的样子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这些娃娃兵,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一无所有
那么,我们究竟为什么纪念?
在街上随意拉住行人询问,“您知道阿富汗战争吗?”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很久以前了……您问这个干什么呀?”
“不太清楚。”
“太久远了……大家都忘了吧。”
是的,所有人都忘却了吧。一场久已结束的战争,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日子依然要照常地过——您问这个干什么?
遗忘,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而有人偏偏不肯忘却。
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访谈和报道战争的亲历者,受到苏联政府的限制,曾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被控为中情局工作、电话遭到窃听、不能公开露面,而《锌皮娃娃兵》也一度被列为禁书……
 为什么要纪念?如此艰难地纪念?
一位接受她的访谈的战士这么说,
        “您的书有什么用?为谁而写?为我们从那边回来的人?反正不会讨我们的喜欢。”
“难道你能够把发生过的事都讲出来吗?那些被打死的骆驼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块儿,躺在一片血潭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能讲出来吗?谁还需要这样的书呢?所有人都把我们看成是外人。”
我们甚至不知道为谁而纪念。
在所有人都忘却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而纪念?
当生命、情感甚至意义都被抽空的时候,我们究竟为什么而纪念?
也许,只是为了真相。哪怕这是满是血泪的真相。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英雄还是千夫所指的混蛋?我也许是个罪犯,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是犯了一个政治错误。可是我把血留在那边了……我本人的血……还有别人的血……给我们颁发了勋章,但我们不佩戴……将来我们还会把这些勋章退回去……这是我们在不真诚的战争中凭真诚赢得的勋章……
“我记得我们是一边破坏、杀人,一边建设、馈赠礼物,这些行为同时存在,至今我也无法把它们分开。”
“过去一提到祖国,我的嘴唇就会发抖。如今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为什么而斗争,为什么斗争呢?和谁斗争?让我把这些话讲给谁听呢?让我们打仗,我们打了。喏,这就行了。也许是为我们的某种事业去打仗?现在各家报纸都说:一切都正确。以后也正确。与此同时,又开始说我们是杀人犯。相信谁呢?我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谁也不相信了。”
这些娃娃兵们失去了战友,失去了身体,失去了感情。
而如今他们连自己也失去了
为了“国家”,他们,和他们的故事,都必须被遗忘。
终于,这些娃娃兵什么都失去了。
一无所有。
他们甚至羡慕那些战死的伙伴,“我的朋友们躺在坟墓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骗去参加那场卑鄙的战争的。有时我甚至羡慕他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他们也不会再次上当受骗…… ”
回不去。再也回不去。
没有什么能把那些躺在锌皮棺材里的娃娃兵带回来,带到他们的母亲,姐妹,恋人身边了。
即便是生者,也再也回不到战争之前的模样。
可是一切的牺牲却不能被提起。
只有缄默。只能缄默。
只有深夜里母亲和妻子的哭泣和领到几十卢布的抚恤金的双手的微微颤抖证明,这一切不是一场噩梦。它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我们知道它们存在。可我们选择遗忘。
        那是一只房间里的大象。
在他们失去了一切之后,难道还要躲在阴影中度完余生?
那暗夜里的叹息和悲啼啊,何时得见阳光?
可是纪念又何尝只是为了给逝者和经受牺牲的人们以尊严?
是什么,把成千上万的青年变成了杀人机器?是什么,从父母、手足和恋人身边夺走了那些花朵般美好的鲜活生命?
是“革命利益”“无产阶级政权”“第一个或第二个五年计划”……
阿列克谢耶维奇写道,“是的,我预料到我们不愿意聆听,也不想写下这些事。但是任何一场战争,不管是谁指挥的,是为何而战的,尤里乌斯·凯撒也好,约瑟夫·斯大林也好,都是人和人的相互残杀。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中说:“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因为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
来者很多,不曾断绝。
真相是这么痛苦,这么沉重,所以我们想要忘却,“免得我们看见自己的本来面貌而心惊肉跳。”
可是我们又如何忘却。
那冒名的来者呵,不曾断绝。
领土,石油,宗教纷争,核武扩散……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流血,有无穷无尽的难民。
难道我们能蜷缩在自己暂时安全的小小一隅中,装作一切不存在,略过报纸上触目惊心的头条,继续抿上一口咖啡?
我们彼此太贴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
尼·别尔嘉耶夫凝重地写下,“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我仅仅是自己的我。”
在一切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我首先是一个人。我应当有人的尊严和感情,同样地,我应当尊重他人。
 尊严,感情和理性,以及把理性判断中的正义付诸行动的勇气。
唯其如此,人才成其为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可是在战争面前,在那些锌皮棺材里躺着的娃娃兵面前,这些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
高超却迂阔的理想有什么用?
也许确实毫无用处。
可是依旧有人不辞艰险地记录下这一切
依旧有人在娱乐至死的年代里顽固地读着这些故事
那些锌皮娃娃兵们再也回不来了。可是他们的流血毫无意义吗?
我不知道。
在所有人忘却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在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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