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卜筮者,拥有的是大智慧
一
《史记》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司马迁的笔下不只是有帝王将相,也有很多小人物和奇人异事。这些小人物和奇人异事因为司马迁的史笔而鲜活地呈现在了历史的画卷之上,打破了历史固有的刻板面目。《史记·日者列传》就是一篇介绍奇人异事的篇章。不过《史记·日者列传》美中不足的是文章内容并非出自司马迁。因为司马迁死后,《史记》遗失了十篇,分别是《景帝纪》《武帝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成列传》。这十篇都是有录无书。我们现在看到的《日者列传》,是由西汉博士褚少孙所写。所以凡是由他补写的《史记》篇章,都有“褚先生曰”的字样。褚少孙著史的功力和和写史的文笔都不如司马迁,但是这些篇章都是由他费尽周折、历尽艰辛而得以补缀。因此瑕不掩瑜,我认为褚少孙所补缀的《史记》篇章,仍然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
所谓日者,是指古时以占候卜筮为业的人。裴骃在《史记集解》中注释:“古人占候卜筮,通谓之'日者’。”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注释:“名卜筮曰'日者’以墨,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日者’故也。”所谓《日者列传》,并没有记录大量的卜筮者,只单独记载了一个叫司马季主的卜筮者。全文也是通过司马季主与西汉中大夫宋忠及西汉博士贾谊之间的对话来展开。
在《日者列传》中,褚少孙开篇就给日者定了一个很高的基调,他借用贾谊之口说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像这样的高基调,还出现在《龟策列传》之中:“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之所以褚少孙给日者这么高的评价,是因为卜筮是古代王朝决定国家大事的重要工具。“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涉及“祀与戎”就离不开占卜。比如汉武帝,他在发动大型战争之前,都要通过卜筮来预测军事的吉凶。《龟策列传》记载:“会上欲击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预见表象,先图其利。及猛将推锋执节,获胜于彼,而蓍龟时日亦有力于此。”可见,司马迁为日者列传并非个人喜好,而是日者群体小则影响市井,大则牵动朝堂,故有此传。
二
不过很有意思的一个矛盾冲突点在《日者列传》中出现了。贾谊虽然认为“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但是他在领略到司马季主的见识和学问之后,却说了另外一番与之前相抵触的话:“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于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污?”大意是“我们看先生的样子,听先生的言辞,我们私下观察当世,还未尝见过。不过先生现在为什么居于这样卑下的地位,为什么做这样污秽的事呢?”贾谊前面还在说卜筮之人常出圣人,但是为何现在又说司马季主现在做的事情是卑贱污秽之事呢?接下来贾谊和宋忠说的话解开了这个矛盾点:“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今所处非其地,故谓之卑。言不信,行不验,取不当,故谓之污。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贱简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神以尽人财,厚求拜谢以私於己。此吾之所耻,故谓之卑污也。”原来在贾谊和宋忠这种卿大夫的内心认知深处,卜筮就是一种世俗低贱的行业。之所以贾谊前面说圣人多出于卜筮者,那是特指已经获得君权认可,进入国家编制,和他们属于同一阶层的卜筮者,例如太卜。
贾谊的这个的观点很值得深挖。他反应出两个问题:第一,他认为一个人有能力和成功的标准就是当官,因为当官可以享受丰厚的俸禄和得到别人的尊重。反之,如果你没有个一官半职,那你这个人就应该没啥能力或者叫做不成功。贾谊的这个观点在今天也很流行,应该说是中国人固有的一种择业观和成功观。学而优则仕是中国人身上很难祛除的烙印。从古至今的考编热,可见一斑。所以宋江哪怕在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之时,心心念念想的还是进入体制内捞个编制。但是贾谊的这个观点并不被司马季主认可。司马季主认为有能力的人应是正直的人,能为国家和百姓做贡献的人,能不受地位和权力绑架,做到为人处世公平公正的人。人的成功和不成功应该以此为标准,而不是当了多大的官,赚取了多少的钱。司马季主表达出了一种崇高的政治理想,这类崇高的政治理想也反映了儒家学者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文明宝贵的思想财富。这种理想追求,其实贯穿了整部《史记》,司马迁是一个很有理想追求的史官,褚少孙很好的继承和贯彻了司马迁的精神。只是这种理想追求,在现实中往往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状态。
第二,贾谊他们认为卜筮者是通过对人心理的揣测后,分别用胡说灾祸吓人和故意说让人高兴的话这两种方式来骗钱。诚然,自古以来确实存在这样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是真正的日者。司马季主告诉了贾谊什么是真正的日者:“述而不作,君子义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勾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真正的日者应该是君子,他们不搞预测理论的发明创造,而是依据“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等传统卜筮之法客观推导。而且卜筮之法并非雕虫小技,乃有国之大用。周文王通过八卦演化出三百八十四爻象,从而用八卦思维让天下大治。越王勾践也通过学习文王的八卦之法终于灭吴称霸。这才是真正日者应该有所为的地方。除此以外,司马季主反戈一击,他认为真正靠“骗”获利的人应该反而是那些当官和想当官的人。因为他们每天都要诚惶诚恐的奉承,要奴颜婢膝地说假话。要互相用私利诱导,要结党营私,要千方百计获取官位来享受俸禄。在获得官位后又用自己手上的权力来谋取自己的私利,剥削人民,挥霍公款。司马季主称这样的官员是“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意思是“这好像和手持利刃去抢劫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又称这样的人为“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比喻这样的人是不拿武器,不用刀剑伤人的强盗,但本质就是强盗。权钱交易,损公肥私,欺压百姓,以权谋利,不择手段谋取权力,司马季主所说的这类官员,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连绵不绝,有些时期还呈泛滥之势。所以读历史,常会品到一种虽时隔千年却依然熟悉的味道。
三
《日者列传》虽然名为写“日者”,但是褚少孙借着司马季主的口,在表达自己的一种政治观点,在呼唤一种政治理想和道德追求。接着,司马季主讲了卜筮者在民间的教化作用。司马季主说:“今夫卜者,导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厌多。”意思是说卜筮者要对求卜的人不厌其烦地帮其解除疑惑,扫除愚昧。深层次的意思就是要有耐心对其开智和进行教化。这让我想到了西汉末年的严君平。成都人民公园后面有一条街,叫做君平街。相传严君平当年就在这条街上给人占卜。严君平学问高深,占卜只是其维持生活的一个手段,他想做的事情不仅于此。《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记载:“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财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杨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
严君平虽靠卜筮谋生,但他每天只接待几个人,赚足能够维持生活的百文钱就收摊。他对待求卜者,就像孔子对待学生因材施教般的因势利导,做教化工作。对来卜问邪恶之事的人,他就给求卜者讲述厉害关系,劝导其走上正路。做儿子的来求卜,他就教化孝道。做弟弟的来求卜,他教化孝悌。做臣子的来求卜,他又教化忠君。总之,他不放过每个机会,教化人民行善和走正路。回到家里面,就闭门研究《老子》这门学问。严君平一生不当官,不谋赚大钱,但是其研究《老子》的造诣很深,杨雄也出自其门下。正因为严君平的淡薄名利,专注学问和教化百姓,所以才一直被蜀中人民所铭记。直至今天的成都,还有很多关于严君平的地方和传说。司马季主之所言,在严君平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除此以外,司马季主还讲了为什么占卜要收钱和卜卦为什么会有时不准的原因。之所以占卜要收钱,是因为日者通过占卜帮助求卜者解决了生活中遇到重大问题和疑难杂事。像这样的功德,不给报酬是说不过去的事情。以司马季主的原话来说就是“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谢少,老子之云岂异於是乎?”卜筮者解决的都是别人利益关系很大的事情,但是自己却收取的酬金有限,所以卜筮者才像是老子所说的有“至上道德”的人。之所以卜卦有时卜不准,司马季主认为天地本身就有缺陷,而且天地也是变化流通的,那么卜卦与真实之间有所缺失也是在所难免。“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责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诚然如此,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预测工具。如果一项预测工具能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五及以上的准确率,那么这项预测工具就是有效的。卜筮之术历经数千年而不亡,必有其预测可取之处,并非一句幸存者偏差便可以抹杀其内涵和价值。
四
《日者列传》的结尾是贾谊和宋忠这两位官方知识精英被司马季主呛得灰溜溜的走了。但最后宋忠和贾谊都不得善终。宋忠出使匈奴失败,被判刑。贾谊因为梁怀王坠马去世,当时作为梁怀王太傅的他引咎绝食,含恨而死。宋忠和贾谊不可谓不聪明,也不可谓知识不多。特别是贾谊,司马迁很欣赏他,把他与屈原并列,《史记》中专门写有《屈原贾生列传》。贾谊写的《过秦论》也是千古名篇。但是他们有聪明,有知识,却缺乏智慧。以《日者列传》里面的话来说就是“此务华绝根者也。” 在植物当中,到底是根重要还是花重要?对人而言,是追求正直良心、对一切事物都有明澈的洞察重要,还是追求权力地位和财富更重要?这就是《日者列传》留给我们的人生思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