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清晨》:一件“处女情结”引发的凶案,撕开“性愚昧”本质

不得不说,马尔克斯对于幽微人性的洞察,总是那样的直击人心。

不过,无论是他笔下以魔幻主义显称,又隐喻现实的《百年孤独》,还是讽喻与悲悯同在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在描摹人性的愚昧和阴暗面前,都要让位于这部他历经30年调查与思考,根据现实事件创作的短篇《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在这部小说中,一个诚挚正直,热爱生活的大好青年,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指控,就在凶手大肆张扬,旁观者们全部知情,却一概袖手旁观的情况下,被残忍地杀害在自家门前。

如果说马尔克斯借用这样荒诞的事实,是为了讽喻拉丁美洲落后、愚昧的社会现实,那么李少红借马尔克斯原著改编成的这部剧情片《血色清晨》,则将故事移植到了80年代的中国贫困山区,续写了一个关于“文明与愚昧”的经典命题。

《血色清晨》采用了倒叙与回忆交织的表现手法,通过一个办案民警的视角,将一件发生在冬日早晨的凶杀案抽丝剥茧,逐层还原其荒唐始末,揭露了闭塞落后的大环境之下,人性的种种愚昧、冷漠,以及那些潜藏在无知表象下的阴暗。

影片开头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大水坑民办小学教师李明光在前往学校上课的路上惨遭杀害,行凶者是同村的李平娃、李狗娃两兄弟。对于李民光而言,这是一起毫无征兆的人祸。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还在平娃的婚礼上喝了喜酒。

刑事调查员在案发后的第一时间来到村里,通过对凶手、同村目击者的调查审问,慢慢揭开了这起凶杀案的疑云,而矛盾的起因则指向了李平娃的妹妹——李红杏。

一个被退回的“换亲新娘”,点破出贫穷落后之下的“性愚昧”

根据村人的回忆和介绍,调查员渐渐摸清了整个案件的起因。

在大水坑村,李平娃是一个36岁的大龄光棍,之所以能够娶妻,完全是因为邻村的富户张国强看上了自己貌美的妹妹红杏。

双方由此达成了一个“换亲”协定——平娃以让妹妹嫁给国强为代价,娶了国强家中略带残疾的姐姐。如此一来,平娃不必再打光棍,而国强更是不花一分钱就娶了个漂亮媳妇。

新婚当天,一身红袄的红杏在众人的簇拥和锣鼓唢呐的吹打下,懵懂地踏进了夫家。然而,就在新婚当夜,她被退回了娘家。

原来,张强国在在与红杏圆房后,发现她没有如预想般在床单上落红,由此判断她是个不检点的“二手”女人。

作为村里的数一数二的暴发户,国强虽然有钱有手艺,但是因为没文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无知的男人。在“尝过城里女人的滋味”后,他还是决定娶一个乡下女人为妻。说白了,目的就是为了娶个“黄花大姑娘”。

于是,当看到红杏没有“落红”,张强国恼羞成怒,在将其狠狠毒打和羞辱了一番后,连夜将她退回了娘家,并带人将换亲给红杏大哥的姐姐,连同陪嫁嫁妆一并抢了回去。

平娃因为家里穷,人也没啥本事,活到36岁才通过换亲娶到了老婆。可还没来得及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就被妹夫如此折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因此,强国一伙人走后,平娃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不检点”的妹妹身上,并与弟弟狗娃一起毒打、逼问红杏失贞的始末。

单纯、天真的红杏,从小在闭塞、传统的成长环境中,对“性”的认知几乎为零,脑海中更是没有“落红”的概念。面对哥哥们的质问,她放声痛哭,不知从何辩解。

而在村里的男性之间,人们对“性”也存在一种缺乏教化导致的本质性愚昧。因为传统观念的左右、生理知识的匮乏,他们将“落红”作为了辨别女性贞洁的唯一证据。

这种“性愚昧”使得强国、平娃与红杏他们,分别陷入了或愤怒,或恼恨,或惊恐的情绪中。这种情绪的泛滥和失控,也渐渐导向了一个无辜乡村教师的荒唐之死。

一个因“前卫”而死于非命的老师,反衬出封闭环境下的扭曲人性

在村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平娃兄弟俩很快将妹妹的失贞归结于素日里和妹妹不清不楚、关系暧昧的乡村教师李明光。

妹妹的贞操没有了,可家族的脸面还得挽回来。兄弟俩合计一通,当夜磨刀霍霍,决定用最粗暴的方式,捍卫“做人的尊严”。

鲁迅先生说过:“越是懦夫,越会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群。”

平娃兄弟就是这样的典型代表,面对蛮横但有钱的强国,他们不敢予以还击,而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明光,他们则敢于下手。

作为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李明光是唯一一扇面向外部文明打开的窗口。但是在这个文明程度不高的乡村社会,他还是一个弱势存在。

虽然李明光一心扑在教学上,迫切希望能通过教育,改变孩子们的命运,但却仅仅因为有几本新潮杂志,与红杏在屋子里说过话,就成了村人眼里“造了孽”的恶人;生活中,他也因为擅长教书而不擅长耕作务农,被准岳父嘲笑是四体不勤的“窝囊废”。

冥冥之中,这种文明与野蛮的精神隔膜,注定了李明光这一束势单力薄的微光难以冲破乡村社会的愚昧。

再回到案件的动机本身,平娃兄弟俩起初是想借助对这场“凶杀案”的张扬,挽回自家的名声。如果那时有人站出来坚决阻止他们,这件惨案多半也不会发生。

可是现实中,村民们轻飘飘的劝阻和热切切的期待,反而使平娃兄弟俩手中的砍刀和斧子,变得更加沉重,逐渐演变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骑虎之势。

尤其是在人人都知道明光即将被杀害的清晨,当明光夹着书本,出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一众村民都高高地站在土台上望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红杏的两个哥哥要来杀你了!”

可见大家对平娃兄弟要杀明光这件事,本质上都持着漠不关心,甚至想看热闹的心态。

而这种冷漠的看客心理,在百年之前,鲁迅先生就曾经如此评说:“愚昧固然是可悲的,被愚昧包裹却浑然不觉的看客,则是更加可悲的。”

李明光的形象与他的身份,原本代表着光明,同时也是文明开化愚昧的象征,但他最终被谋杀的这一幕,已经昭示了阴暗对光明的绞杀,愚昧对文明的践踏。

一场未被成功制止“凶杀案”,折射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集体“失语”

在这场事先张扬的相杀案中,男权的推波助澜是一股主要势力。

其中,平娃与狗娃是直接凶手,单方面选择“退亲”的张国强是整起案件的导火索,而对持刀者疏忽大意的村长、熟视无睹的小卖铺老板、参与起哄怂恿的哑巴,则成为了案件的间接参与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案件中,有制止意识并真正采取行动的,全部是女性。

在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早点铺的老板娘听到平娃兄弟的杀人计划后,急忙跑出去通知明光,在半路上,她遇到了李明光的一个女学生,当即让女孩跑去给老师报信,躲开平娃兄弟俩。

女孩儿回家后放下手里的活,急忙准备出门去找李老师,却被母亲狠狠踢了一脚,让她别躲懒,马上去干活。无奈之下,女孩只好写了一张纸条,让弟弟代为传达,却阴差阳错误了救人的时机。

而当平娃和狗娃拿着刀斧准备砍向明光时,红杏则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混沌、麻木的人群中冲了出来,试图夺下哥哥们的武器。遗憾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量还是过于渺小。

这些看似巧合的碎片化镜头,实则都是李少红别有深意的讽喻:在封建落后的农村社会,女性尚无自己的话语权,依然作为一种男人的附属而存在。

除此之外,李少红还将这种女性被男权奴役的现象具体化成了一系列生动的镜头符号,例如学堂上背着小婴儿读书的女孩,被哥哥随意换亲嫁人的李红杏,经过窑厂被男人调笑的妇女们……

没有人看见她们的泪与痛,即便看见,也无人在乎。

在当时农村人根深蒂固的思想里,只有男孩才是能够传宗接代的人,女孩打从一出生,就被看作是可以任意买卖的“物品”。那么既然“物件”有瑕疵,就该立马退货。

这种愚昧又根深蒂固的丑陋思想,也就解释了李明光和红杏等人人生悲剧的一大原因。

写在最后:

《血色清晨》的悲剧背后,其实是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念中的子嗣承续意识。为了传宗接代,有悖人性的婚姻交换买卖照样得以合理化实施,正如红杏的哥哥平娃为了娶妻,牺牲了妹妹的幸福。

同时,闭塞落后的大环境中,过于保守的风气也将两性之间的正常交往扭曲、异化,最终导致了这场积习已久的愚昧对新文明的全面绞杀。

无论是从从镜头前门窗破败的寺庙、朽坏的殿堂、看不清铭文的石碑,还是被尘埃覆盖的古钟、昏暗逼仄的教室……直至沾满鲜血的书籍,我们都能感受到一种忽视教育带来的生存文化残缺。

在影片的最后,李平娃被处死刑,李狗娃被处死缓,红杏在又一个冰冷的寒冬投河。而当红杏的尸体浮在冰冷浑浊的水面上,周边又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似乎在昭示这样的愚昧和惨剧仍在继续。

最后一个镜头被定格在明光昔日上课的小学——一所古庙前。现在这里已经被挂上了“文物保护”字样的牌子,而这场“文明”的新秩序能否重建,于屏幕内外的人,都是一场考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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