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克斯纳:桎梏思想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弗莱克斯纳:桎梏思想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1)
有人说,中國古人、尤其老莊們曾有關於“有为”和“无为”的冥思,但始終出不了畢達哥拉斯、愛因斯坦們的具有宇宙意識的科学巨人。原因之一是,抽象、独立思维和“好奇心”不仅從來不受贊美,而且屡屡受限。
上世纪30年代,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校长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 (Abraham Flexner)教授,曾以“无用(无为)知识的有用性”为题,发表过一篇在科学界很有影响的文章。
该文章着重强调基础研究以及自由探索的重要性。主题意思如下:
智力与精神生活在表面上是一种无用型活动。人们之所以大量从事这种活动,是因为他们能获得更大的满足。
在本文中,我将探讨这些“无用”的追求问题。而这种追求,却往往能意外地得到梦想不到的有用效果。
人们不断地重复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物质主义时代。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人们更关注物质利益的广泛分配和世俗机会;因此使不断增多的学子离开他们父辈所从事的研究,而转向同样重要的和紧迫的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和政府部门问题的研究。
我与这种倾向并无争议。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我们感觉唯一能证实的世界。除非将它改造成一个较好的世界,一个较理想的世界,否则无数的人将继续安静地、忧伤地、痛苦地走向他们的坟墓。
有时纳闷,如果这个世界缺乏某些可赋予它精神上具有重要性的“无用之物”,是否能给人的整个一生都提供足够的机会?
换句话说,我们关于“有用之物”的概念是否已变得太狭窄,以致不足以适应人类精神的游荡和变幻莫测的可能。
在整个科学史中,已最终证明,有益于人类的大多数真正的伟大发现,并不是由“实用愿望”所推动的,而是由“满足好奇”的愿望所推动的。
学术机构应该致力于培养好奇心,它们因考虑立竿见影的应用而发生偏移越少,它们对人类福利和满足智力兴趣的贡献会越大。
这种智力兴趣或许的确可以成为现代智力生活的主导模式。
法拉第(Michael Faraday)的父亲是一位铁匠,法拉第本人原先跟一位图书馆装订工当学徒。在1812年,他已经21岁时,一位朋友把他带到英国皇家研究院,在那里他听了戴维爵士(Sir Humphrey Davy)四次关于化学的讲座。
1813年,他成为戴维的实验室助理,研究化学问题。然而,法拉第的兴趣很快由化学转向电和磁,以其充满活力的余生献身于电磁。
此前奥斯特(Oersted)、安培(Ampere)和渥拉斯顿(Wollaston)已完成了这个领域的一些疑难而又重要的研究工作,法拉第解决了他们留下的难题,并于1841年成功地完成了电磁感应实验。
四年后,他在事业上开辟了第二个光辉时代,他发现了偏振光上的磁效应。
(2)
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1866-1959)是美国著名的医学家,然而他一生更大的成就却是“成就”了跨学科高等研究的典范——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简称IAS,1930年成立于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市,是世界著名理论研究机构,但不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部分。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是各个领域的最一流学者做最纯粹的尖端研究,而不受任何教学任务、科研资金或者赞助商压力的研究机构。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毕业生,医学教育家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成为这所高等研究院的首任院长。他的办学理念是,建立一个纯理论研究的柏拉图式的学院。
研究院不授予学位,所有成员都是获得过博士学位的研究人员。研究院的许多教授也同时兼职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数学家丘成桐(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是第一位受聘为美国高等研究院终身教授的华人学者。杨振宁教授也曾在高等研究院度过十几年学术生涯。
二十世纪上半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冯·诺依曼、库尔特·哥德尔、罗伯特·奥本海默等著名学者,先后前往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使之成为世界著名的学术圣地。
不少著名学者在这里“按照自己梦想的方式”从事研究工作后,取得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成就。
1933年的一天,纳粹德国政府查抄了爱因斯坦在柏林的寓所,并悬赏十万马克索取他的人头。当时,爱因斯坦恰好避居美国普林斯顿,而躲过一劫。
弗莱克斯纳得知消息,立即找到爱因斯坦,邀请他去刚刚成立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
爱因斯坦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我要带着助手一起去;第二,年薪3000美元。
弗莱克斯纳说:第一条,没问题;第二条,不行!
爱因斯坦:要是普林斯顿一年的生活费花不了这么多,我也可以少要点。
“不,先生”,弗莱克斯纳正色道:“我不同意的原因,不是你要的太多,而是太少了!如果一年只给你3000美元的薪水,那么全世界都会认为我在虐待爱因斯坦!”
“谈判”的结果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的年薪定为16000美元。
在普林斯顿研究院,没有各种行政委员会,没有例行公事,教授们甚至没有任何教学任务。
据说,爱因斯坦和同事们——那其中包括20世纪最优秀的一批科学家:维布伦(O. Veblen)、亚历山大(J. Alexander)、冯·诺依曼(J. von Neumann)等等——每天经常做的事,就是端着咖啡到处找人海阔天空地“闲聊”。
为此有人质问院长弗莱克斯纳,说花巨资请来的科学家们,每天“无所事事”,做着毫无“用处”的事。
面对质疑,弗莱克斯纳统一做了回答:
“先生们,在爱因斯坦诞生前100年,他的同乡高斯(Gauss)出生在普鲁士。高斯发明的非欧几何学,是整个19世纪最晦涩的数学研究,在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高斯无法发表任何相关研究成果,因为当时人们认为它们‘没有用’。
可是今天,全世界都知道,如果没有高斯当年在哥廷根的研究,相对论及其丰富的实用价值恐怕全都是泡影。
“近一两百年间,全世界的专业学院在各自领域内做出的最大贡献,可能不在于培养出多少实用型的工程师、律师或医生,而在于进行了大量看似‘无用’的科学活动。从这些‘无用’的科学活动中,我们获得了许多发现,它们对人类思想和人类精神意义之重大,远远胜过这些学院建立之初力图达成的实用成就”。
“而在普林斯顿”,弗莱克斯纳补充道,“行政工作被尽可能地弱化。脑中无物的人,无法专注思考的人,在高等研究院是撑不下去的。我希望爱因斯坦先生能做的,就是把咖啡转化成数学定理。未来会证明,这些定理将拓展着人类认知的疆界,促进着一代代人灵魂与精神的解放”。
事实证明,弗莱克斯纳说的非常正确。
大家知道,是意大利无线电工程师、企业家伽利尔摩·马可尼发明了电报与电台。
马可尼“出现”是必然的,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一位巨人,为无线电的发明默默铺好所有台阶,只待有人登上台阶去摘取桂冠,这个人就是克拉克·麦克斯韦(Clerk Maxwell)教授。
正是麦克斯韦1865年对电磁场展开了深奥难懂的运算,并且在1873年出版的一本专著中写下了这些抽象的方程式,才使得马可尼的成功成为可能。
终其一生,麦克斯韦从来不曾关心自己的研究有何“用处”;从没有设定任何“实用性”方面的目标,也从来没有发明任何一样具体的东西。
然而,这些看似“无用”的理论成果,一旦被某个聪明的技术人员加以利用,就立即能创造出全新的通讯、实用和娱乐成果。
纵观整个科学史,绝大多数最终被证明对人类有益的真正伟大发现,都源于像麦克斯韦这样的科学家——放飞思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他们唯一的渴望。
从伽利略、培根和牛顿的时代开始,好奇心就是现代思维的一个典型特征。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它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不断给人类带来惊喜。
越少偏向短期直接应用方面的考量,“好奇心”所获得的成就,则越有可能为人类福祉做出贡献。
在1939年那篇著名的文章《无用知识的用处》中,弗莱克斯纳这样写道:
时至今日,“实用性”是我们评判某个大学、研究机构或任何科学研究存在价值的标准。但在我看来,任何机构的存在,无需任何明确或暗含的“实用性”的评判,只要解放了一代代人的灵魂,这所机构就足以获得肯定,无论从这里走出的毕业生是否为人类知识做出过所谓“有用”的贡献。
一首诗、一部交响乐、一幅画、一条数学公理、一个崭新的科学事实,这些成就本身就是大学、学院和研究机构存在的意义。
正因为如此,我极力呼吁各位不要过于关注“实用性”的概念。诚然,某些怪异想法可能会大行其道,宝贵的研究经费也有可能会被白白浪费掉。但比放纵和金钱远远重要的是,禁锢人类思想的锁链得以被粉碎,思想探险获得了自由。
正是凭借这份自由,卢瑟福和爱因斯坦才能披荆斩棘、向着宇宙最深处不断探寻,同时将紧锁在原子内部无穷无尽的能量释放了出来。
也正是凭借这份自由,玻尔和密立根了解了原子构造,并从中释放出足以改造人类生活的力量。
人类真正的敌人是那些试图给人类思想套上桎梏,让它不敢展翅飞翔的人。
人类文明和福祉,不只是众多“马可尼”等实用工程师努力的结果,更是高斯、爱因斯坦等基础理论科学家们潜心研究的结果,特别是“弗莱克斯纳”这样的致力于打破思想桎梏的“伯乐”,及其顶着各种压力而创立的让思想尽情飞翔的环境。
说到底,这不只是“千里马”能否遇到“伯乐”的问题,更是“千里马”能否获得自由驰骋空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