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鳇渔差》第一百十四章
第一百十四章 家庙前消解一切恩恩怨怨 嘎善中人去楼空告别章京
乌扎剌从牢里出来,容不得他作选择回棋星山。锡伯扎兰的骁骑校将一大包行李扔了过来,随后把他编进刚刚从安东赶来的锡伯牛录里。
四月十八那天,锡伯扎兰的全体官兵和部分家属聚集在京府西门外的家庙前,乌扎剌趁着官司兵与家属告别的机会,在长长的队伍里寻找阿玛哲可色吐。找了一遍没有,又找第二遍。他登上一个土坡,站在高处四下张望时,突然被一个人给拉了下来。
“乌扎剌,你怎么在这儿?”
“是哈邦克呀。我,我,我,”乌扎剌吱吱吾吾翘着脚向人群里望。“哦对了,我那天来到盛京府,就被派出去当了锡伯扎兰的辅副,跟着笔贴式天天忙着给征用的马匹登记编号。你看到那边围栏里的马,还有牛,还有羊,多多,十好几个人,白天晚上都不闲着,所以就没有回家。还有,你托我的事,不是我没办成,是翼领那个王八蛋,被调到吉林将军那当差,他明知道这些天就要走,还昧着良心收我的银子。本来我跟阿玛是想一起花钱留下来的,这回可好,人没了踪影,钱打了水漂。当然了,你也看到了,我和你一样,得一起跟着锡伯扎兰出发。咱们嘎善来了多少人?我阿玛来了吗?我怎么没找到。”乌扎剌说着,脸上摆出被骗的穷酸样,一只手背打在另一只手心里,嘴里不住地说:“你说说,这事坑不坑人,啊,坑不坑人。”
哈邦克两眼直直的盯着乌扎剌,直盯得乌扎剌心里发毛。
谎话终归是谎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也没了下文。
哈邦克看着乌扎剌那副德行,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编造慌言。哈邦克憋足了劲,想起店小二的死,想起被官府抓去盛京府的遭遇,想到腿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真想趁着乌扎剌信口开河得意忘形的时候,上前狠狠的抽他的嘴巴。转念一起,现在还不是时候,今天在这个场面上,要是与乌扎剌纠缠起来,官府定会不问青红皀白,各打五十大板。弄不好被挂上跟丁的牌牌,那这一路上可就遭罪了。特别是想到乌扎剌死去的阿玛,那天晚上跪在章京面前,苦苦哀求:放过乌扎剌吧,他还是一个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让他干的。我老糊涂了,见利妄为,伤害了父老乡亲。对不起大家,我哲可色吐定会找个机会赎罪。只是求章京,求哈邦克,求嘎善,给乌扎剌一个机会吧。
哈邦克慢慢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重新捊回思绪,心情沉重地拉着乌扎剌的手拍打着。
“乌扎剌,你别说,不用解释了。我懂,我理解。我在顺天府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别往心里去。正如你说的,看现实吧,我们现在不是挺好嘛。”
“看看,还是咱哈邦克兄弟善解人心。不愧是在顺天府当过差的人。佩服,佩服。等哪天营里放假,我来找你喝酒。只是那个东西没有了。”乌扎剌说着,神情有些尴尬。但还是没忘了抽大烟那点销魂的事。用手比划着抽大烟的姿式,裂着吹角,毫无表情的笑着。蜡黄的脸上那双眼睛像两粒贴上去的黑芝麻,露出的牙齿比灶坑烧焦的老苞米还黑。
“你阿玛死了。”哈邦克拍打乌扎剌的手停下了。
“你说什么?”乌扎剌抽出手,紧紧地抓着哈邦克的肩。
“你阿玛死了。”
“怎么会?不可能!他活得好好的。”乌扎剌松开哈邦克,再次跑上土坡。冲着眼前的人群,高声叫着。“阿玛!你在哪儿?我是乌扎剌。我是您的儿子乌扎剌。你死了吗?你干嘛要死!你不愿意来锡伯扎兰,你跟儿子说呀,干嘛用死来证明呀。”
乌扎剌的号叫,引来广场上与官兵告别的亲人们一阵骚乱。紧接着,原来低声哭泣的人们,开始放声大哭。奶奶哭孙子,阿玛哭儿子,媳妇哭丈夫,儿子在地上打滚,扯着阿玛的裤腿不撒手。
这时候,各个牛录的章京慌了手脚,急忙骑上马,驱散送别的人,把官兵拢回自己的牛录。
玛尔诺站在远远的地方,听到这边在高喊,她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乌扎剌。玛尔诺在这里见到乌扎剌,就象见到了仇人,满腔的仇恨涌上心头。她一把拽过伊拉奇,拔开人群向这边跑。可是当她跑到土坡时,乌扎剌已经被安东牛录的章京挟走了。
图巴肯,叶琪娜,希林花了两个晚上,回到棋星山。
希林苦丧着脸问:“这就到了?”
图巴肯说:到了。
“我的老天爷,可算到了。再走一晚上,我得扛着腿走了。”希林把背上包裹扔在地上,就势倒在包裹上。
“净说傻话,扛着腿怎么走。”叶琪娜帮着图巴肯摘掉身上的褡裢。
“我们趁着天没亮进村,还是白天进去。”希林摘下毡帽头,不停地扇着风。
“等天亮了,我们观察一下再说。”图巴肯挨着希林坐了下来。
天渐渐亮了起来,三个人在一个高土岗的柳树林子里,观察嘎善的动静。
春日的早晨,薄雾中的嘎善没有一点生机。听不到狗吠,望不见炊烟,显得死气沉沉。村头路口也没有往日扛着锄头出出进进的人。图巴肯感到有些奇怪,陡升一种不祥,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叶琪娜,你看到嘎善里有人走动吗?”
“没有。”
“希林你呢?”
“我也没看到。”
“不行,我心里没底。”图巴肯说着,嚯地站起来,拎起褡裢就要进村。
叶琪娜一把拽住褡裢。“你不能冒然进去。如果真的有人去过山洞,没找到人,会不会偷偷藏在嘎善里等着我们。”叶琪娜转身夺过希林手里的毡扣在头上,把两边的头发往里掖了掖。“我先进去看看。你家和玛尔诺住的地方我认识。等我打听清楚了,再回来找你们。”说完,从包裹里拽出长鞭掖在身后。
“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希林爬起来,从包里摸出一把短刀别在绑腿上。
“你歇歇你的腿吧。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事,我是顾你还是顾我自己。”叶琪娜从希林的腿上拔出刀,用力的插在树干上。
希林望着图巴肯,图巴肯只是冲着叶琪娜摆摆手。“小心,快去快回。”
太阳很快升起来,扫过树梢,扫过山岗,把雾也扫的无影无踪。
图巴肯时不时的站起身,探出柳树林,望望嘎善,又望望叶琪娜去时的路。突然,他看到嘎善的上空出现一缕青烟,便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定神辩认,没错,是牛录章京住的方位。
想到章京,图巴肯心中充满了感激,而此时,宛如看到了希望,但图巴肯的神经是紧张的。上次从章京家逃出来,章京不可能不受到牵连。难不成章京家也有埋伏?想到这里,图巴肯下意识地缩回身子,示意希林赶快坐下来,这个时候,万不可暴露自己。
希林被图巴肯的异样举动吓了一跳,警觉地瞭望四周,顺势拔下树上的短刀握在手里,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图巴肯,希林,我是叶琪娜,我回来了。”
正当图巴肯与希林全神惯注嘎善那缕青烟,叶琪娜从两个人的身后爬了过来。
“你怎么从后面不声不响上来,刚刚图巴肯把我按在地上,吓了我一跳,你这又吓了我一跳。我让你俩吓成神经了。”希林见叶琪娜这么快回来了,认定没什么事。心里开始放松起来,张口闭口扯起闲来。
图巴肯坐在地上,抻手拉过叶琪娜坐在身边。“快说说,嘎善里的情况怎么样。看到玛尔诺了吗?”
叶琪娜跑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握,她拍打着前胸,消解着气喘。
“没看到玛尔诺,房子空着。旁边的哈邦克家房子也空着,屋里什么摆设都没有了。马圈里什么都没有也空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怕时间久了,你们着急,所以我就急急忙忙折了回来。”叶琪娜说到这,警觉地瞄了身后一眼。
“你看身后干嘛。不会又有谁盯上你了?”希林说归说,见叶琪娜望着身后,也跟着站起身来,把目光放在她来时的路上。
“这个时候就别贫嘴了”图巴肯陷入沉思。
“玛尔诺和哈邦克,会不会因为上次你逃出来的事,被官府抓走了?沙比婶婶和巴杨苏阿至少应该在呀。这事会不会诛连九族,连叔叔和婶婶都一起抓走了吧。”
“别瞎说,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图巴肯把叶琪娜与希林招到自己眼前说,“刚刚我看到嘎善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没冒烟,现在正是做饭烧火的时候,家家不冒烟说明什么,说明家家没有人了。我想起瓜尔佳说过的锡伯扎兰的事,嘎善里可能大部分人去了锡伯扎兰。不过我看到了章京家的烟囱冒了,章京还在。我们见了他,一切就都明白了。”
“会不会有官府的人设埋伏。”希林站了起来,警觉地提示图巴肯。
“我们小心点进嘎善。遇到什么情况,我们抱团在一起。不过我想嘎善里都这样了,官府不会在这里空耗精力。”图巴肯重新拎起褡裢,从刚刚叶琪娜回来的那条小道走进嘎善。
图巴肯见到了章京,知道了一切。
图巴肯万万没想到,几天前跟踪叶琪娜的是乌扎剌这个兔崽子。活该,让官府抓走,是他自作自受,人不惩罚天罚。丧尽天良的人,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你。
图巴肯掐着手指,算计着玛尔诺与哈邦克离开嘎善的日子。“章京大人,你说锡伯扎兰汇聚在盛京府,现在会离开吗?”
“傻孩子,那么些人聚在一起,官府哪有精力管。再说还有留下来的家属,官兵不出发,他们也不能散,乱哄哄的,官府巴不得他们早一点离开盛京。”章京眨了眨眼睛,嘴里叨咕着日子。“我想起来了,他们是四月十八走的。算今个儿有十多天了吧。”
“去新疆,队伍应该往西走。”
“怎么?你要去追赶他们?”章京有些惊诧,神情即刻严肃起来。“你小子晕头了吧。官府抓你还抓不过来,你倒是自投罗网。”
“要我人头的是盛京府,是吉林将军或是顺天府的官人。我去追西迁的队伍,那的章京抓到我,不至于花精力把我送回盛京府吧。就算他们为了赏金,也不会轻易要砍我的人头。他们只要不杀我,我就能找到伊拉奇,找到玛尔诺,我就能和他们一起逃出来。”图巴肯说完,回头看了看叶琪娜和希林。叶琪娜和希林投来坚定的目光。
“我倒是希望他们不拿你被通缉的事做文章。”章京依旧眨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敲打着手里的茶碗。“我听说官府虽然召集了一千多人,但远远不够数。半路里冒出些人头,他们巴不得向盛京府报告,增加供给。如果幸运的话,你说不定留在队伍里。如果找到伊拉奇和玛尔诺,你们一起有了依靠,就随队伍由他去。这样省得你冒险往外逃,就算你逃出去了,不还是扯着被通缉的线。不过,怎么着都是冒险,看你的造化了。”
图巴肯执意要去追赶西迁的家人。他来到讷讷和阿玛的坟上,嗑头告别。然后去了沙比阿婶婶和巴杨苏阿的坟上跪拜。最后跪在牛录章京面前,请求他保佑。
章京并没有叫起图巴肯,反到绕过三个人,独自来到院里,牵出盛京府送给他的那匹老马站在院中。
图巴肯嗑头不起,突然听到院子里马的嘶呜,扭过身来,见章京那尊顶天立地的身影,右手牵着马,左手持着鞭子,静默地等着图巴肯。
图巴肯明白了一切,他惊喜的一跃而起,奔向章京大人。
图巴肯,叶琪娜,希林有了章京送的马,兴奋的不知说什么好。章京却挥挥手,让他们尽早赶路。章京心里清楚,一切告别的仪式,都将是真正的告别。一切依昔的留恋,都将是永久的伤感。这一别,怕是没有再见的来期。要离开,就痛痛快快的挥手。章京一句话没说,挥挥手,转身进屋了。
图巴肯,叶琪娜,希林一齐向着老人的背影跪下。“章京大人,您多多保重!”
三个人默不作声,心情沉甸甸的。他们走出了章京家的院落,走出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嘎善。
“阿玛,讷讷。儿子不孝,来生再孝敬您。”图巴肯突然转回身,跪在地上,双手举过顶,深深的嗑头,声嘶力竭地高声喊着。
叶琪娜,希林牵着马,手抹着泪水,走进一片白桦林。
傍晚,夕阳挂在天边赖着不走,但很快就被一团黑云吞噬。
黑幕渐渐低垂,黑云跟着压在头顶。当天地成为一色,黑得抻手不见五指时,前面出现一块镜子般的苇塘格外亮眼。
叶琪娜牵着马,一会催促图巴肯该上马了,一会又提醒希林骑一会。绕过苇塘,来到一片开阔地,图巴肯与希林谁都不肯上马了,两个人都不说话,眼睛盯着叶琪娜。叶琪娜看明白了,这片开阔地路好走,自己再不上马,两个人谁都不肯走。
风渐凉,吹在身上寒意袭人。叶琪娜走了大半天,身上出透了汗。骑上马,经风一吹,觉得前胸后背都是凉冰冰的。
后半夜,一阵冷风吹过,天空竟下起雨来。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场夜雨,对于图巴肯三个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避坑落井。无遮无挡的旷野里,身上的所有衣衫都不能遮雨,停在那里,任雨水浇淋。
叶琪娜跳下马来,冲着天空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象极了惊雷,吓得马奋起前蹄,腾空嘶鸣。她顾及不了这些,疾速地跑回苇塘,抽出腰刀,砍回一大抱芦苇。
一个尖尖的苇棚搭好了。与其说是苇棚,倒不如说为三个抱团在一起量身扎制的苇杆“蓑”衣。
此刻雨更急,风更狂了。雨水暂时被挡在身外,可冷风让三个人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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