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论《应物兄》语言:挑战小说阅读忍受极限,但穿过迷障却别有洞天

文:葛维屏

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近一段时期受到了业内的热捧,但事实上,小说读起来并不轻松。

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使用什么高深莫测的字眼,也没有什么结构上的奇谲,但读起来依然觉得困惑重重。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李洱

我第一遍读的时候,对小说有一点轻视,全书读下来,楞是没有明白讲的是什么,于是不得不重头开始,根据结尾的人物定性与情节归属,重新对小说前面交待的蛛丝马迹进行一次有的放矢地爬梳、捕捉、甄别,才算是把小说的主题意旨给搞清楚了。

在之前文学界的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说这部小说是一部现代的《红楼梦》。对这一评价,我也就不予置评了,《红楼梦》是古典范畴里的小说作品,与现代白话文小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不具有在一个评价维度里被秤量的共同尺码。任何标榜是现代的《红楼梦》的作品都是言过其实的过誉之词。

《围城》剧照

也有说这部小说是当代的《围城》。不错,《应物兄》里的个别语言,采用了钱钟书式的幽默风范,但是,《应物兄》并没有着意在所有的地方,都充塞一种反讽式的语言设计,小说里的大部分叙述语言还是平实的,不像钱钟书那样,洋溢着一种旺盛饱满的、贯穿始终的调侃世事、幽默人生的叙事冲动。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围城》的前半部分是调侃了知识分子式的众生相,但是后半部分的主要内容却是介入了婚姻中的男女双方的一地鸡毛、一点就着的敏感关系,揭示出婚姻男女的那种难以磨合的真实情境,这一部分入世的、尖刻而深入的人性的描写,才是《围城》能够站得住脚的原因。如果没有钱钟书对人性的洞若观火的扫视,只是《围城》前半部分里对知识分子的散点式的真性情的罗列与讥刺的话,那么,《围城》也难以得到读者的强烈关注。因为文学毕竟关注的是人性的隐秘角落,而不是一堆只有皮毛的人物表象。

现在《应物兄》在结构上,恰恰与《围城》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应物兄》里,并没有像《围城》那样,对人物的内心情感世界进行切入式、透视式、纵深式的深度挖掘,而是把人物的情感世界推向背景,却将人物的浮于表象的交往层面,作为小说的主体叙事关键,这正是《应物兄》难以卒读的原因。

首刊小说的杂志

这也反映出《应物兄》作者的写作态度。在小说里,有一个人物,叫海陆,还算是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他的女儿就是小说里令应物兄想入非非的女性陆空谷。这位海陆对小说作品中的主流情态侧重于儿女情长颇不以然。他说:“中国的小说为什么总写那些儿女情长?还他妈的特能狡辩,说中国是人情大国,不写儿女情长写什么。可是, 儿女情长算什么呢?说说看,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呢?有多少哲学意义?”(P893)

可以看出,这位海陆把情感与哲学放在对立面的水火不容的角度进行比对,而这恰恰是《应物兄》小说的架构特点。从《应物兄》这部小说里可以看出作者对情感的蔑视,而对哲学意蕴的珍爱。

小说插图

我们可以把情感与哲学比喻成肉与骨的关系,一般的小说,都采取的是一种“肉包骨”的模式,就是通过情感为表、哲学为里,形成肉包骨的通行的模式,这样的小说,通过人物的命运来反映作家的精神诉求与哲学表达,像《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都属于这种类型,就是通过个人的命运,来折射时代的风貌。

而与之相应的是将人物的情感置于幕后,而注重于前台上的主观与精神表达,我们将这样一种模式称之为“骨包肉”。这样的小说陈述的是一种强烈的主观意念,表达的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屐痕,所以读起来比较枯燥,人物关系也比较模糊。而《应物兄》正是这样一种小说。

《应物兄》把大部分篇章,投放在表现人物的交往、交际、交流环节中,而对人物的背后的情感隐衷却一笔带过,使小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令人难以卒读的架构。

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里,作者不惜笔墨,事无巨细地交待各色人等的交际对话,但对他们的内在情感空间,却很少予以明晰的交待,然后在忙里偷闲的叙述空间中,突然密集性地交待人物的隐性的情感勾连,从而使读者目不暇接,无法让这些情感的部分,再去支撑前面以自然主义方式呈现出来的人物交往表象。

这正是作者有意追求的“剔开人物的儿女情长而专注于人物的精神内涵”的叙述方式导致的阅读的困境,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重重障碍。

小说涉及到的中国文化经典

而更为致命的是,作者在对人物的叙述上平均用力,前面的叙事环节显然有意图将人物编织成矛盾的核心部分的,但是到了后边,却将这一个意图并没有贯彻到文本中去,从而使得情节线是前面轰轰烈烈、后面销声匿迹。比如在《应物兄》中,前面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有意把应物兄与他的学生费鸣之间的矛盾冲突作为情节主线,可以看出,费鸣最初出场时,给予应物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挑战态势,但是到了下半部的时候,费鸣开始的剑拔弩张的挑衅性地位明确越来越淡化,到了最后,竟然没有什么声响了。显然,前面对费鸣的那种强悍的设定,应该能够让这一角色在后边的情节发展中起到更为风生水起的作用,但作者写写就把人物给写丢失了,这更给小说的阅读带来了一种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混沌性。

小说涉及到的中国文化传统

而作者更为严峻的挑战在于,他放弃了传统小说里对人物的道德认定。在小说里,作者之所以把前台的主要位置,让位于表述人物的精神意念空间,而对人物的情感境界尽量藏匿到不为人知的隐秘区域,就是为了挑战传统小说用“道德评价代替历史评价”的通行惯例。

《芙蓉镇》里王秋赦首先道德上是有缺损的。

我们可以以《芙蓉镇》为例。在这部小说中,人物的政治正确,是通过道德的优劣来呈现出来的。这样的小说,实际上采取了一种最简单的臧否人物的方式,看起来行之有效,直截了当,容易收到黑白分明的效果,但是这种写作手法,却预示着作者拾人牙慧的偷懒与简化现实的讨巧。

如果小说一直用人品的优劣来确实人物的精神价值的话,那么,这样的小说还有什么挑战性?

小说涉及到的新儒学大师杜维明

而恰恰在这里李洱走出了一种与传统小说人物设置方式相决裂的新路。在小说里,作者一直把道德评价深藏在人物精神张力的背后,全程地展现的是各式人等围绕全书核心内容而展开他们的表象上的语言表达与意念表述,尽量把他们的道德内因抽离出去,尽情地让人物在前台上展开他们的活报剧式的表演,而很少予人物更多的道德上的指责与框定。

比如小说里的栾省长、梁省长、葛校长都是小说里后来明确交待他们在官场上失势的人物,在道德评价体系里属于一种负面人物,但作者在前台的叙事中,还是滴水不漏地记录下他们的呼风唤雨、真假莫辨、侃侃而谈的原汁原味行径,对他们的谈吐中的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表达方式,作者没有给予任何的揭示与揭露的成分,当然可以看出,对这些省部级官员,作者字里行间刻意地写出人物表述方式的虚情假义与游刃有余于官腔作秀的虚伪嘴脸,但是,对他们的思想表述还是作了没有打折的还原与保真,这样使得人物的塑造,就把受到道德评价影响的各种因素降低到最低点。

小说涉及到的新儒学谱系

这正是我们上面所说的,作者用“骨包肉”的叙述方式,代替了通常“肉包骨”的传统手法而带来的一种叙述的新鲜意味与自由活力,也有意逃避了旧有小说通常设定的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人物设定与道德评价,极大地释放了人物的精神展示丰富程度,更大程度地接近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的真实生存状况,因为生活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确不是能够用“三言”“两拍”式的道德说教就能够把所有的社会表象的涵容的,就能够把一个人物的好坏优劣给予界定清楚的。

小说里提到的一位重要美国学者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应物兄》选择了一种超脱与超越于用道德评价人物的传统小说旧有模式,相应地也摒弃了用儿女情长来刻画人物的旧有范本,而是采用一种展示人物的行动与话语的实录与即时表达方式,来更广角、更纵深地表现社会现实与现实中人的丰富性,从而使《应物兄》达到了对现实的更密集、更无缝的深入 贴靠。

发表小说的刊物

虽然这样的写作作法,因为道德评价的缺位,因为儿女情长叙事手法的退隐,会给阅读减少了许多快感,但是,却能让小说更深刻地绑定生活,接近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讲,《应物兄》牺牲了可阅读性,却接近了现实界面,如果我们耐心地超越了前台叙事上的重重迷障,就能够更深刻地感受到小说对现实的真实隐射,打开一个别有洞天的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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