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床帘一个家,他们在深圳城中村“拼床”生活

2021-02-22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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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摄影:丽准,题图由作者提供

晚上7点,黄贝岭村一条小巷入口,两个垃圾桶临墙而立,隔着几摊污水,一只胖老鼠侧躺在路中间,四肢舒展宛若酣睡。抱着孩子的男人大步跨过,嫌弃刻意提醒他的我少见多怪,“它不是死了吗,你怕什么”。

沿着小巷往西走两步就是深业东岭,这个高档住宅区刚好被黄贝岭村包围。 里面的年轻人会跟朋友们抱怨,抱怨附近嘈杂拥挤,抱怨停车位太少,抱怨从高楼的窗户往下看,全是密压压、灰扑扑的农民房……

逼仄暗巷里的生活,高楼上鲜有人好奇。

一道床帘一个家

杨开华在这条小巷住了12年,楼上楼下、楼前楼后住了许多四川老乡,其中不少人,都是一张帘子遮盖床铺,床帘背后就是一对夫妻。有的孩子放在老家,有的孩子在此出生、长大,再走出去独立门户。

这间两室一厅是杨开华租下来的,房租年年都会涨,有时一年涨一次,有时一年涨两次,从1200元涨到了现在的3000元。

刚搬到这里时,杨开华的儿子才10岁。孩子工作以后,这间房子里还剩下三对夫妻,一位91岁的老人,还有个“拼床”的江西老表。

91岁老人是杨家姐弟的父亲,他们兄妹共7人,杨云英排行老三,杨开华排行老五。母亲60多岁就去世了,大哥一家在上海谋生,其余几个大都在深圳、惠州生活,老父亲在老家孑然一身,11年前南下投奔儿女。

客厅里摆着三张双层床,正对门口的那张床上下都堆满了杂物。老父亲的床临着阳台窗户,床边放着应急用的氧气瓶。2020年冬天,住了20多天的医院以后,老人现在很少下床,吃饭、喝水都由杨云英盛好了递过去。

在住院之前,老人身体相当硬朗,每天都会下楼转转,捡些瓶子换钱。现在从早到晚,他只能呆在床上,坐起来,或者躺下去。

杨云英夫妻的床铺紧挨着父亲的床尾,这方便她夜里起来照看老人。她丈夫身材魁梧,一米多一点的铺挤两个人,杨云英夜里一翻身,脊梁就漏风,一年到头她睡不上几个安稳觉。

另外两间卧室,每个房间都有两个双层床,杨开华夫妻住一间,小儿子逢年过节回来,就住到另一张铺位上,王大姐夫妇俩,跟江西老表住另外一间。

所有双层床的上铺,现在都堆着杂物。它们也曾经被家里的孩子、长辈,或者短租的老乡们住过。

晚饭时分,杨云英和弟媳忙活起来,弟媳在客厅餐桌上择菜,姐姐在厨房里淖鸡脚。厨房没地方削莲藕皮,就趁着阳台上的垃圾桶削,厨房的水龙头一个在用,另一个就到洗手间接水倒水。

王大姐没去打下手,她靠墙坐着,两腿呈八字放在地上,试图把屁股下的地方坐成躺椅。 两眼无精打采地盯着电视里的热播剧,那是台手调的老电视。四周放着三台冰箱,和厨房里的四个燃气灶一样,分别归属不同的主人。

王大姐确实没有帮厨的力气。婆婆前些天去世了,她请了8天假回四川老家办丧事。临近春节,丈夫要在家里多留些日子,可王大姐没有更多的假可请,只能自己回深圳,跟合租房里的老乡们一起过年。

为了能准时赶回来,她打了飞机票,的士费也花了100多,前一夜到屋时已经凌晨2点多,收拾洗漱刚上床没多久,闹钟就响了。再睁眼已经快5点了,她顾不上洗脸,匆匆忙忙地往公司奔,忙乎一天后,回到家已经下午6点多。

年过半百,拼力生活

这间房子的一天,不到凌晨4点就开始了。

最早起床的是王大姐,她60岁出头,是杨云英丈夫的堂姐,在东门的一栋大厦做保洁员。上班时间规定是6点,但一般5点她就得到,否则9点钟办公室运转前,该做的清洁做不完。

她出门的时候,早班公交还未发车,三、四公里的路程,她得踩20多分钟的单车过去。抵达写字楼,匆匆忙忙的一天就此开始,一直到下午6点才能结束,除去中午休息1个小时,她一天要忙活12个小时。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当中,王大姐年纪最大,每天的工作时间最长,当然工资也最高,每月能拿到4000元出头。

杨云英和弟媳5点多就得起来了。准备早饭、伺候老父亲吃药,准备好老人要喝的蜂蜜水,取暖的热水袋,她们俩7点前要赶到各自上班的地方。

杨云英来深圳20年了,早些年在附近医院做护工,她自学了广东话,为人热心、手脚麻利,跟医护、病人的关系处得都不错,总能比别人接到更多的活儿,收入也相对可观。

2017年做了宫颈癌手术后,杨云英不能再干重活,也为了照顾父亲,她在离家不远处的大厦找了份保洁的工作。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她能赶回家给父亲做顿午饭。但工资不高,只有2000多块。

弟媳在罗湖一家医院洗片子。她的工作不繁重,但需要站上一整天。当然,她现在也不能太劳累。2019年,陪杨开华去医院查脸上的肉瘤时,她顺便也检查了一下,没成想查出了刚开始癌变,只有半个绿豆大的肿瘤。前前后后治疗花了7万多,半年多前,化疗副作用消退,她的头发才慢慢长出来。

男人们出门的时间要晚一点。

杨开华在装修公司做木工,干一天活算一天钱,去年因为疫情,在家歇了大半年。唯一让他欣慰的是,2020年夏天,女儿和儿子都毕业了,他算是轻松了些。往年8月份,每个孩子两万多的学费、生活费,能把夫妻俩压得喘不过气。

杨云英老公早些年在医院中药房负责熬制中药,2004年查出了淋巴瘤,恢复后没办法再回医院工作,他靠着揽些装修的活,或者打零工赚钱。

治病那几年,丈夫受了天大的罪,除了化疗,他还经历了胃溃疡手术、静脉曲张手术,腿上缝的40多针,现在还能看到疤痕。

治病花了20多万,为了挣钱,在医院里杨云英大大小小的活都愿意接,帮病人洗头发、擦身子、买东西。一顿午饭吃几口,就被人叫走了,再回来扒拉几口,又有活儿找她,来来回回一顿饭,要分四回才能吃完。忙里偷闲喝口水,她都时常噎着。

日子是她一天天地熬过来的,“心里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怎么把眼下熬过去”。

四分五裂的家,拼拼凑凑的家

熬过了丈夫生病的日子,熬到儿子长大成人,杨云英觉得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坪山的通信公司上班。前几年大儿子结婚,杨云英夫妻俩硬是东拼西凑,为孩子凑出了深惠交界处一套房子的首付。儿媳妇学历、工作很不错,跟她处得跟母女一样,这让杨云英尤为欣慰。

俩儿子心疼母亲,总劝杨云英别再上班,他们给生活费。

可杨云英没法闲下来,婆婆也住在黄贝岭村,跟小叔子一家住在一起。去年父亲住院时,婆婆还住在杨云英夫妻这里,照看两个老人她忙得团团转,身体很快撑不住了,咳嗽、没力气,去医院也检查不出毛病,后来想想是太累了,让小叔子把婆婆接了过去。

杨家大哥曾跟老父亲商量,想带着他回四川老家生活。老人跟着杨云英习惯了,怎么都不愿意回去。

再说了,小儿子的终身大事还没解决,杨云英夫妻俩也没法松口气。

两个儿子是在老家长大的,杨云英离开老家时,小儿子才5岁,爷爷奶奶带着睡,吃饭、洗衣服、买东西姨妈照顾,就这么一路长到大。

杨开华的女儿也是这样,跟着爷爷、大妈、小姨、姑姑都生活过,长到可以在学校寄宿,她连亲戚家都不住了。早些年,夫妻俩想让女儿来深圳念书,可她一直不乐意,“她不喜欢这儿,情愿一个人呆在老家”。

今年杨开华的两个孩子都读完了书,女儿在成都的地铁公司上班,儿子在坪山上班,“这么多年,我们四个人,一直都是好几个家,现在是女儿在成都一个家,儿子在坪山一个家,我们在黄贝岭一个家,就这么四分五裂地过着”。

儿女工作以后,杨开华夫妻的压力,主要是三个老人。除了老父亲,杨开华岳父岳母也八十六七了,岳父母俩人不用照料,但该出的费用都要出。 他最怕的就是老人生病,“上班的时候,一看到家里的电话,我就心惊胆战的,唯恐老人出点儿意外”。

在这家装修公司,杨开华干了10年,房租、物价年年都在涨,偏偏工钱不涨。他跟老板提过几次涨工资,老板没松过口。他不太敢辞工,自己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没保障,在公司起码每月能干20多天,收入还是稳定的。

“挣的钱一年到头吃喝拉撒一用,手里根本就留不住几个”。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觉得,深圳再苦都比老家强,“家里赚不到一点钱”。杨家姐弟的老家位于四川山区,田在山上,牛爬上不去,种庄稼要“上一坡下一坡”地肩扛手提,老房子20多年没住过人,早就塌得不成样子。

“这么住肯定不方便,可我们出来打工,钱都是这么一分一分地硬抠出来的”。

他们像所有的合租者一样,免不了日常的烦恼,有人想买台洗衣机,有人觉得没必要;这个人想装空调,那个人觉得不太热……

抛开这些,姐弟俩跟王大姐一家相敬相让地住了十几年。江西老表在大家眼里,也是好相处的实在人,“我们带着老人,人家从来没说过什么”。

厨房里虽放着四个燃气灶,但在这个房间里,总能看见聚餐的时候。

这天晚上,除了还没下班的杨开华和下不了地的老父亲,房子里的其他人围坐在玻璃圆桌前,热热闹闹地吃了顿火锅。因为疫情,大家都决定留在深圳过年,王大姐跟杨云英闲聊着婆婆的丧事,杨云英丈夫跟江西老表碰着酒杯,约好了一块钓鱼的时间……

家里养了好几盆绿萝,冰箱上,置物架上……它们见缝插针地插在瓶瓶罐罐之间。这是一种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在土里能活,在水里也能活,有阳光能活,没阳光也能活……

备注:应受访者要求,杨云英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图片:丽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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