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故事:远方的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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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娃走的那天,天气晴和。尽管已经入冬,阳光照在身上仍然暖烘烘的。他跟正林、关锁、社娃四个人身戴大红花,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军装,光着头坐在驴车上,朝着县武装部集合。
太阳晒着暖和,树娃有些犯迷瞪,却隐隐约约听见熟悉的秦腔曲调,那去曲调忽远忽近,有些缥缈不定,如真如幻。这是树娃离开家乡之前,最后一次听到秦腔,而且不甚真切,连他也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部队在济南,树娃绝没有机会再听到秦腔了。唯独有一次外出出差,在火车上遇到几个与乡音接近的乘客,一打听才知道人家是山西运城人,与家乡华州倒是不远,乡音乡情也较为接近。尽管是空欢喜一场,树娃也欢喜地跟捡到宝贝一样,用家乡话跟人家聊得不亦乐乎。
而那几个运城人显然对他这个“伪乡党”并不认可,自顾自地聊着,很快就把树娃晾在了一边。他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站在对方跟前,认真地听着对方用与家乡相似的方言聊天,表情相当惬意。
树娃再也无法忘记临走那天听到的虚无缥缈的秦腔曲调,这曲调的记忆在那一个时刻异常清晰,他确信他听到了,但是正林、关锁他们却都说并没有听到。
秦腔是关中道上男女老少所共有的爱好,从来不缺乏戏迷,树娃当然不能例外。在很小的时候,他不睡午觉,自顾自地在家门口的巷道玩耍,正午的阳光白灿灿地照射下来,村子里一片寂静,唯有远处飘来一阵阵秦腔的曲调,在风的作用下忽大忽小,飘忽不定。这是他最无忧无虑而惬意的时刻。这种对秦腔曲调的敏感使他确定那天在驴车上听到的秦腔并非幻觉。那是家乡对他的呼唤,跟他的告别。
在他乡,树娃是孤独的,他把所有的精力和体力都耗费在工作中。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倒在床上的一瞬间进入梦乡,进入那个魂萦梦绕的华州,听到那忧郁缠绵的秦腔曲调。
他顺理成章地提了干,在当时提干指标相当难批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人对他提干提出任何异议:这人太能干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要是提不了干,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提干了。
树娃留在了部队,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他想回到华州,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便是生活艰难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留在家乡,能听到家乡魂牵梦萦的秦腔。
树娃结婚了,媳妇是部队首长的女儿。他知道,回到华州的可能性更小了。媳妇很强势,在结婚时回过华州一次,只是短暂地待了三天,就再也没回去过,而且坚决不允许他再多回去:“那穷山沟沟有啥待的?把你一天抽扯的。给你父母多寄点儿钱就是最大的尽孝,一天想啥哩!”树娃沉默了,尽管他一直话少,他不敢拗媳妇的意,也不愿平添烦恼。
新房要装修,媳妇请了工人,在这些事情上,媳妇比他还泼辣,还能豁出,倒让他少操了不少心。可是到了晚上,他到工队看施工进展的时候,却听到了久违的秦腔!
“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不错!这是折子戏《苏武牧羊》的唱词!树娃还担心自己听错了,又听了几句,他确定这确实是自己的乡音!他循着声音走进了一家正在装修的屋子,看见几个工人点着三百瓦的大灯泡,一边干活一边唱着秦腔。
其中一个工人正唱李陵的唱词:“奉君命劝苏武来至北海,今日里见故友有口难开。我降番又劝他良心何在?我悲悲切切下马来。(白)那是苏仁兄!”树娃受到感染,忍不住吼一声:“李贤弟!”这一声惊天动地,悲戚感人,把一个久居外地的关中游子的内心表达得淋漓尽致,其中的委屈、乡愁、不甘和对家乡的怀念全部融入了这一句苏武的念白中。那三个工人盯着树娃,又惊又喜。树娃含着眼泪用家乡话说:“唱!继续唱!”
树娃坚决地辞退了媳妇招来的装修工,他这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现出了少有的执拗,任凭媳妇打骂也不改变主意。媳妇最终没有坚持,听从了树娃的建议。
树娃每天用好菜啤酒招呼家乡的乡党,晚上就跟他们一起唱秦腔,说秦音,谝闲传。这让三个工人受宠若惊,干活也分外精细卖力。工程进度很快,这让树娃有些不舍,他对工人们说:“老哥几个不着急,慢慢干!损失的工价我给你支应!”但是工人们却不敢大意。
装修完了,三个工人不仅把家里的装修垃圾全部处理,把整个屋子都彻底清洗了一遍。树娃媳妇看着干净明亮的新家,连卫生间的瓷砖和地上的地板都擦得锃明瓦亮,彻底信服:“你这回没看错人,这几个工人没选错。”树娃媳妇选的那几个人,给别家干活去了,活路却干得不咋样。那主家看了树娃装修的新家,后悔没有选择树娃的乡党:“你咋就能看出他们干活的好歹来?”树娃憨憨地一笑,道:“秦腔唱得好的人,活路差不了。”
之后十几年,树娃再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家乡的一草一木了,更没有机会听到那飘渺而悠远的秦腔了。那远方的秦腔,如同树娃心头的一根尖刺,时不时地扎得他心疼不已。
孩子上了大学了,树娃也从部队岗位上退下来了,虽然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但是他总是感觉不得劲。他不顾妻子的阻拦,随便抓了几件衣裳,就奔到火车站,朝着那个飘荡着悠远而缥缈的秦腔曲调的地方去了。
回到了村里,树娃看着儿时的玩伴们坐在巷道的碌碡上:正林拉着胡胡,关锁打着梆子,社娃司鼓,光荣正扯着脖项唱着:“我父王有道坐长安,风调雨顺太平年。马放荒山吃野草,枪刀入库民安然……”
树娃把背包往地上一扔,也不顾父母招呼他回家吃饭,抢了正林的胡胡就坐在碌碡上拉了起来……那悠远绵长的声调,真实而又虚幻,像极了他临走那天在牛车上听到的曲调。光荣刚刚开口一唱,树娃拉着胡胡,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文章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吉建军
图片来源丨网络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