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主题公园的开拓者回忆录(三)

此文为余文恭先生亲笔回忆录系列的作品,在征得原作同意的情况下发表于此。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不忘初衷,方得始终。”

《性命营》武汉四中69届知青回忆录-余文恭

长江是我国第一长的河,全长6000公里,上游流经植被稀疏、面积巨大的高原区,所以每年从上游裹携而下的泥沙高达5亿吨,居世界河流的前列。长江自进入四川后,江水呈现一种浑浊的橙红色,越到下游颜色越深。

长江最长的支流是汉江,又称汉水,发源于秦岭南麓陕西宁强县境内,汉水流经秦岭以南植被较好的区域,江水清澈,呈现一种透明的蓝绿色。

长江、汉水一清一浊,奔流千里,在汉口龙王庙汇合。因此在汉口龙王庙入江口,常年可以看到清浊并流、泾渭分明的自然奇观。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汉口开埠,出现了由英国商人集资创立的汉口电灯公司,当时只为专供英、法、德租界内的用电。至此,这种工业文明带来的崭新事物开始改变这片古老的土地。

面对这种崭新的,蕴涵无限商机的新兴事物,当时的湖广总督张之洞曾三拒名商巨贾的联名申办,原因都因为“查无真实股本,希图渔利”、“并无华股,全是指借洋股”。足见张之洞“水电事关中国主权,不准外商染指”的一番用心。

至1906年,浙江、安徽、江西三帮10余名巨商联名申办,得到张之洞的批准,成立了既济水电有限股份公司。当时水电公司全股本30万股,每股10元,除湖北省官钱局作为官方投资认股30万元外,其他由浙江、安徽、江西三帮巨商出资,是一份国人自办的事业。

然而水电两厂建成后,全部工程设备已将300万元的股本悉数耗尽。无奈之下水电公司决定增股200万元。由于股东中本来就暗藏有日方的代理人,于是向日本东亚兴业公司借款150万元,以解燃眉之急。

日本东亚兴业公司附加了5项条件:(一)各种水电机部件和零件均需向日方购买;(二)水电二厂所用燃煤均向日本采购;(三)工程技术部门须聘日籍工程师;(四)财会部门需聘日籍会计人员核算;(五)专设日本帐目一套,便于日方稽核。

这样,既济水电有限股份公司实际上成了日本人控制的公司。

9.18事变以后,日本人直接派兵驻扎在这里,保护他们从中国人手里抢夺去的赚钱机器。

既济水电有限股份公司建的水厂,叫宗关水厂。

清朝初年,武汉设有四关:武昌关、汉阳朝关、汉口宗关、汉关。因为位置在上游,宗关原来叫上关,处在下游的汉关当时叫下关。后来参照“江汉朝宗”的雅说,上关改称为宗关。

宗关水厂处在汉水和长江汇合点上游5公里的地方。汉水蜿蜒曲折,奔流千里,好像到这里才找到稍事休息的地方,开始渐渐平静下来。这里河道宽阔,河床较深,水流舒缓,水质清澈,是水厂最为理想的的取水点。

水厂建在汉水北岸,紧靠着河堤,河堤上是一条沿河公路。水厂做的事,大致说来就是把优质的天然河水抽到厂里几排巨大的水池里,然后分别经过沉淀、过滤、消毒等工序,使它达到饮用标准,最后通过水塔的自然压力,把这些清洁的水,送进城市的供水管道网,供市民使用。

水厂有两个标志性的设施,是在厂围墙外就可以看到的,一个是永远停靠在河边的趸船,趸船上装有巨大的水泵用来抽水,有一人多高的粗大铁管从趸船上伸出来,铁管沿着长长的斜坡爬上河提,和水厂围墙内伸出的管子相连,趸船浮在水面上的一截管子是可以活动的,随着枯水期、汛期水位的变化伸长、缩短,这样可以使趸船总是处在理想的取水位置。

另一个设施,是把每天厂里沉淀下来的污水排回到取水口的上游河道,使它变成一个人造的支流,靠它排出的巨大水流,带走趸船吸水口附近沉积的泥沙。因为总量巨大,它也是一个大型的设施,这个地方我们称为流水沟。

流水沟迫使长长的河堤到这里拐了一个弯,是一个由水泥石墙围合而成的U形结构体,有点像四川的乐山大佛那样靠坐在河堤上,面朝汉水,每一边都有近百米长,深则有十多米,垂直地切下去。流水沟底部深嵌在河底,上沿与马路齐平,所以从河堤上走到这里,实际上是走到了悬崖边上,但沿口上装有铁栏杆,为防止人掉下去。

流水沟正面,有一个由四根水泥柱支撑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巨大的铁转盘,转盘中间竖着一根粗壮的铁螺杆,铁螺杆直插到底部靠近河床的高度,那里有一个沉重的铁闸门,这是水厂在枯水期利用落差排水的地方。而涨水期的排水口在平台的旁边,位置要高很多,是一截自石墙上伸出的巨型铁管子,像炮口一样指着河对岸。

每年冬天,河水下降,流水沟底部会全部暴露出来,由于排出的水流总是从中间走,所以在前一年汛期留下的厚厚的泥沙中间,会冲出一道深深的凹槽,形成一个由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成的峡谷,是我们这些周边的孩子冬季探险玩耍的好地方。

每到汛期,河水就会漫进这个人造的河湾,把沉重的水闸、冬季峡谷里那些巨大的石头统统都藏进水底。这时,流水沟就成了一个天然的跳水场,因为三面都有可供人围观的栏杆,所以也成了一个跳水表演场。

196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晚霞满天,通红的太阳已经从河对岸龙眼湖的方向掉了下去。

这时我刚15岁,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第3个年头,学校实际上已经停了课,课堂上主要是“学工”。记得武汉四中当时对口的是武汉柴油机厂,请来上课的,是厂里的一个工人老师傅,老师傅嘴角上永远吊着一截烟屁股头,嘴唇熏得焦焦的。也难为他,一个平时只管加工零件的工人,要把一台复杂的机器的构造原理讲清楚,确实比登天还难,所以到后来,他一开讲,我们就睡觉,实在弄不下去。我们上学也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时社会上,各单位的“牛鬼蛇神”们都已被逐一挖出,严密看管起来。盛行一时的抄家、批斗、高帽子、架飞机,游街示众的节目似乎也已经过时,很少再看到。

记得一天下午,我和隔壁的猴子正躲在河堤边的草丛里剪铁丝网,就看见从水厂大门里开出来一部大卡车,卡车上红旗飘扬,站满了头戴安全帽,手里柱着铁棍的人,车驾驶台两边的踏板上,扒着两个威风凌凌手臂上带袖箍的人。我们吓得赶紧趴到草丛里,以为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因为我们当时正在进行破坏活动。

这些铁丝网,是日本人时期就修建的,用来保护水源区的区域标志,铁丝网上面布满了尖尖的铁蒺藜,由一根根水泥桩拉着立在河堤半腰,靠近趸船附近的一大片区域,闲人一概免进。

但我们不是闲人,我们现在是在把它一截一截剪断,然后拿回去悔开,捶捶打打把它做成弹弓。相对于用树杈做的弹弓,这样的弹弓轻巧灵便,易于装在口袋里,可以随时拿出来参加战斗。

但卡车经过我们身边连理都没有理我们,直接开走了。我们看见猴子的哥哥在车上,猴子追上去边跑边问,他哥在车上大声喊着告诉他:高级步校的武器库被抢了,现在还没完,他们赶过去看看,叫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小孩不能去,赶紧回家。

是的,弄刀弄枪的场面,小孩是不能去,但我们并不认为我们是小孩,于是我们丢下手里的铁丝,就跟着车跑起来,跑着跑着车就看不见了。高级步校离我们这里大约3公里远,我小学时的校长就住在里面,是军队家属,所以地方是知道的。我们俩边走边商量,去还是不去?最后还是决定:去!。这样就一路走到了高级步校。

武汉高级步兵学校1951年开办,是当年人民解放军的两所高级步兵学校之一,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军级单位,主要为军队培养营、团级干部。高级步校威武的大门口,永远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但是今天岗亭里却空无一人,进进出出蜂拥而至的人们,已经把这里森严肃穆的气氛破坏得一塌糊涂。我们跟着人群走进去,沿路没有看到一个军人。

高级步校的武器库在学校的最里边,是一个灰色的大仓库,仓库的铁门敞开着,门口挤满了急匆匆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人身上挂满了从仓库地上捡来的东西,有子弹带、军用水壶、机枪上的铁架子等等。5、6个人正费力地连拉带拽把一台高射机枪往门外拉,高射机枪的轮子上好像有锁,他们不知道怎么开,所以虽然有一个轮子死活不转,还是被拖着在地上擦。仓库地面上,皮带、弹夹壳子、散落的子弹,还有些不认识的零件洒了一地。

这时,我看见有两个穿着衬衫,没戴领章帽徽的年轻战士,从仓库里面的阴暗处走到门口,和和气气地对大家说,没有了,都空了,没有了,大家出去吧,就开始拉铁门。

我满头大汗跑了这么远的路,结果只捞到探头在仓库门口看了一眼,这实在叫人心有不甘,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但当时,这种冤屈又能向谁去说呢!也只好低头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我看见在离铁门边不远的草丛里,露着一个刀柄,刀柄是木质的,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木柄上下探出两个厚厚的金属片,那是上下卡口,可以准确地卡在三八步枪枪口的位置,这玩意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是一把标准的日本三八刺刀。

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已经不够了,只记得当时一步抢上去,就把它从草丛里拔了出来,心里砰砰直跳。回来的路上,我一直保持着一种极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左手自然摆动,右手却是直直的整体摆动,因为刀就藏在右手臂的内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走路的姿势,可能有点像俄罗斯总统普京。

也许在感受不到社会保护的力量时,手里握有一件武器是不错的选择。但我当时并不懂这样深奥的道理,只是觉察到社会上开始形成了一种尚武的风气。

手握着这把标准的日本三八刺刀,当时任何一个孩子都会有一个十分相似的反应:“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然后一刀刺过去。这不记得是哪部电影里的情节,但在那个时代,显然已经成为了日本鬼子的标签,尽人皆知。尽管日本鬼子是万人痛恨的反面形象,但如果抛开电影中的具体情节,那种手握生杀大权的勇武精神,却会在一个少年的心里,留下一种隐隐的羡慕。

我想,哪天当我们打到了日本本土,我也会用刺刀指着一群跪地求饶的日本男女老少:“抄你奶奶!死啦死啦的!”。

但是,这把刀,我并不敢拿回家,而是把它藏在水厂围墙外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性命营”的地堡里。

其实“性命营”真正的名称是宪兵营,是当年驻扎在水厂的日本宪兵的驻地。之所以有这样的误称,是因为邻家的老头老太们浓重的方言口音误称的结果,这害得我们这些孩子一直误以为这个地方真和性命相关。但这个地方过去确实和性命有关,听老人们讲,这里曾经驻扎着整整一个营的日本兵,日本人军纪严苛,遇有违规犯纪的情况,日本兵被残酷吊打,皮开肉绽,还发生过狼狗撕咬活人的骇人事件。

对宪兵营这个地方,我们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宪兵营的角落,靠近铁丝网的那个阴森森的水泥地堡,已经在野草堆中深埋了好多年,我们平日更不敢轻易靠近。

但为了藏好这件宝贝,我这次不得不冒一下险,壮着胆子摸进去,把它藏在角落里一堆乱石草丛中。

暴烈的太阳经过整整一天的施虐,已经把它火烫的温度,留在了这个世上的每一个角落。河提上,开始有人搬上来竹床、靠椅、凉席、水盆,劳累一天的人们,开始在这个预期晚上可以稍稍凉快一点的地方,抢占乘凉睡觉的地盘……

从宪兵营往西,河堤拐弯处,斜坡上有一个长长的石台阶,沿着石台阶下去,有一长排红砖黑瓦的平房,这是水厂最早的职工宿舍,大多数早期在水厂工作的家庭,都住在这里,形成了半条街。这里的人家,大多与当初出资建厂的浙江、安徽、江西三帮有些瓜葛,所以这些人家有宁波人、绍兴人、黄陂人、江西人、湖南人、安徽人等等,一家一户,多年都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大人们都抄着各地的方言。

每当傍晚,各家大人开始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觉,这时,就会出现一种精彩纷呈的方言交响曲。比如住第一门的杨家的奶奶,她会一口气叫“厚福、厚禄、厚兰、厚寿、厚囍、厚才回来洗脸、洗脚、洗屁股啦!”,节奏分明,流畅清晰,一气呵成。会引得街坊们低头闷笑,孩子们也会偷偷模仿,然后一家人笑开了花。

住在街顶头的是一户江西人家,大儿子叫“汉臣”,他父亲抄一口浓重的江西口音,总是叫他“韩晶,韩晶啦!”,使我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他父亲不是水厂的职工,早年做酱油生意,传说是因为在酱油里掺水,被抓去坐过牢。现在看来,当时的社会还真是讲诚信,如果在酱油里掺点水都可以去坐牢,那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该抓去坐牢呢。后来才听说他父亲当过党国政府制下一个地方的公安局长,应该算是旧官僚,当年举家迁徙到这里也许是为了避难吧,他们家的房子是一栋自建的2层小楼。

在水厂宿舍的前后左右,都是早年举家迁徙而来,或有能力的人家自建的住房,有带院子的平房,有顶上披着茅草的农家房子,也有2层的小楼房,房子多是砖木结构的中式住宅,这些房子一般都比较大,住着一个家族,一个家族。

不管这些房子的主人过去是苦力、工头、账房先生、日本翻译官,还是帮会打手、汉奸、地下党干部、国民党警察局长,他们的下一代,都是街坊、邻居、玩伴、同学、好朋友,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的好去处——汉水河边,而夏天,则是河边最灿烂的季节。

天一煞黑,流水沟周边的铁栏杆边就挤满了人,一场精彩的跳水表演就开始了。

霞光里,燕式、空中转体、收腹90度展开、丢炸弹、双人炸弹、鱼跃……五花八门,一个个浑身晒得黝黑、油光水滑,像出水泥鳅一样的半大孩子,按照自己想象的姿势,一个一个、一波一波,纷纷从栏杆边,从水泥台上跳到水里,在落日的余晖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博得围观的人们一阵阵喝彩,一阵阵哄笑。

那时物质紧张,孩子们多半都穿着平日穿的宽大短裤,很少有人有一条正经八版的游泳裤。由于入水时阻力不同,所以经常会有人身体已经钻进水里,裤子却被水的阻力褪了下来,漂浮在水面上,这时围观的人们就会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使那个众目睽睽下的光屁股小孩,一个猛子扎到老远,避开人们的视线。

每隔一天,水厂的汛期排水口就会排一次水,这时,就会从那个炮口一样巨大的铁管里,冲出一股巨大的水流,水流沉重地砸在河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前方翻起一大片翻滚的水花。胆大的孩子会直接攀上铁管,然后一纵身,坐进水柱里,就会随着水流一起直接沉到水底,在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完成一个漂亮的水底漂流。河边长大的孩子都有一身好水性。

宪兵营紧靠着流水沟,中间隔条马路,宪兵营的主要建筑是一栋3层楼的西式洋房,红砖红瓦,半截在河堤下,半截冒出堤面,屋顶上面竖着两个红砖砌的烟囱。它的二楼现在是水厂的医务室。

房子的三楼,住着两户神秘的人家。住里间的,是原既济水电有限股份公司,后武汉自来水公司的总经理,姓曹,是一个满面红光,身体微胖,和蔼可亲的老头,他的老婆是一个身躯庞大的胖老太太,柱着两个尖尖的小脚,据说是三姨太。外间,住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叫孙尚勇,传说他是曹经理的贴身保镖,出身少林,十几岁就闯荡江湖,后又跟随日本的柔道大师学艺,练就一身擒拿格斗的硬功夫,一般人近不了身。

他的公开职业是水厂的电工,但每天晚上,在厂工会的活动室里,他的身份就变成了一个威风凌凌的教师爷。大人小孩都叫他孙师父,这个称呼,既是对他职业的惯称,也含着对一个本领高强的武师深深的敬畏,比较贴切。厂内厂外,他有一大帮徒弟,每天在这里接受他的训练:单杠、双杠、举重、打沙袋、拳击、摔跤、格斗,花样繁多,眼花缭乱。他的徒弟们一个个膀大腰圆,鼓着满身轮廓分明的肌肉,勇武威猛,好几个正担任着造反组织的重要职务。

当武汉高级步兵学校的武器库被革命群众疯抢的时候,他们可不是像我一个小屁孩那样跟在别人后面捡漏,他们打着战斗司令部的旗帜,开着大卡车进去,像装货一样装了一车的枪械弹药回来。

但是,等这些武器弄回来之后,头头们就发了愁,拿这些武器去打谁呢?打什么呢?不打,这些弹药该怎么保存,怎么消耗呢?

当时造反派和保皇派之间虽然仇深似海,但在有限的几次武斗冲突中,大家也都只是拿的木棒、铁矛等自制的武器,多是互相威吓,真正伤人的其实并不多见,更没有人敢因为手里有枪就直接杀人。国家似乎还在,国法似乎也还在。

于是,宪兵营对过,那个荒草丛生的地堡就变成了射击工事,地堡圆形的水泥顶上堆了几个沙包,上面架了一挺机枪。

当这些射手们趴在地堡顶上射击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身体底下这个乱草丛生的地堡内,藏着一把标准的日本三八刺刀。这对他们来说可能连小儿科都算不上,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河对岸,有一座山,叫黑山。黑山临河的这一面全部是荒坡岩壁,另一面有一个农药厂。

此刻,宪兵营的楼上,孙师父正站在长长的阳台边,靠着铁花木扶手的阳台栏杆,兴致勃勃地看着流水沟上热闹的跳水表演。“这是王家的老五,这是老刘的幺儿子……。”

这时,机枪射击的声音就嘟嘟嘟嘟地响了起来。

汉江自古就是一条优良的水运通道,那时河上经过的船五花八门,有竖着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烧煤的拖驳子,有压得水漫金山的铁驳船,有嘿嚯嘿嚯划桨的大木划子,还有被纤夫们拉着艰难前行的木货船,以及从上游漂下来,上面搭着小屋子的木排……

我们最熟悉的,是一队一队的木帆船,因为它们到这里总是会停下来,停靠到岸边修整一夜,甚至停几天才开走。船上的人多是些外乡人,很多是合家住在船上。天一煞黑,船就靠了岸,巨大、沉重的船帆落下来,粗大的绳子就盘满了船板,船头丢出一条木跳板,锅碗瓢盆搬到岸上,炊烟就在河滩上升起来。

这些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资,有煤,有粮食,有棉花,有木料,甚至还有水果,比如西瓜。

机枪还在断断续续地射击,单击,连发。子弹射出去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靠近对岸黑山脚下的河面上,子弹钻进去溅起的水花,一朵一朵,一片一片。黑山的岩壁上,也有子弹撞起的点点火星,跳跃闪动。

那时,学校已经停了课,学生们都在外面闹革命,我们这些汉水边长大的孩子,革命的主要战场,当然是在汉水的河岸边,因为这里是一年四季我们流连最多的地方,藏着无穷无尽的节目。河边最精彩的季节是夏天,夏天里最精彩的节目当然是游泳。河面上不时有船上上下下地经过,这些整天像水鸭子一样在河里游来游去的孩子,自然就和这些船上的人有了交集。

记得一天下午,太阳已经偏西,日落前橙红色的光,把河水染得透亮。河的中间,从上游下来了3条帆船,船舱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油布,鼓鼓囊囊堆得老高。岸边一声唿哨,十几个胆大的孩子就朝船游了过去。游到一半时,船上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于是,船上有的人拼命划桨、扯帆,想加快速度冲过去,有的手拿着前端箍着铁钩尖矛的撑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但水鸭子们并没有靠近,他们只是围在船边,在撑杆够不着的地方游来游去,一会钻到水底,一会露出头来换口气。因为货装得太满,货物已经漫出了舱室的边缘,挡住了木船边缘上船夫撑杆行走的通道,所以船上的人要从船头走到船尾,得像翻山越岭一样十分困难。不一会,后面一条船上的油布被豁开了,露出了码得密密实实的西瓜,失去了油布的约束,西瓜就扑通扑通滚到了水里,随着船上女人的惊叫,豁口越来越大,不大一会,河面上就漂来了成群结队的西瓜,一个,两个,一群,一片。这时,岸边早有无数个黑影跃进水里。

现在看来,这样的行为,和索马里的海盗差不多,不仅会严重地影响工农团结,还会对社会治安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但在当时,这是一种机智勇敢、硕果累累的战斗行为,以致后来这种事在沿岸数十公里的范围内被大量模仿,蔓延开来。

等3条船都绕到河边靠了岸,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3个手持长长撑杆的汉子,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门前,要来捉拿偷瓜的孩子。街坊邻居们都围了上来,吵吵嚷嚷地找来了当街道主任的大妈论理,汉子说只要在胳膊上抠一下,就可以辨别哪家的孩子下水游泳了,就是偷了瓜的人。街道主任满脸苦相,告诉他们,这里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是像鸭子一样整天泡在水里,你叫我上哪去找?

于是,这件无头案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从这以后,运西瓜的船就再也不敢白天走过这段河道,只能乘着夜色,悄悄逃命似的快速经过。

夜已经深了,河面吹来的风带来一丝凉意,河堤上乘凉的人们,多会在午夜以后,把竹床靠椅搬回到自家的门口,继续下半夜的美梦。

河提上,机枪还在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响,吵得人心烦。

后半夜,机枪的射击声突然密了起来,像是一个说书的人说到了精彩的段落,突然激情迸发,滔滔不绝。

正趴在地堡顶上扣扳机的,是孙师父的三徒弟大毕,这几天他虽然过足了枪瘾,完成了大量消耗弹药的任务,但这种漫无目标的连续射击越来越像是一种催眠药,使他打着打着就昏昏欲睡。特别在夜间,前方的河道一片黑暗,完全没有目标,真正是乏味透顶。

但突然,在午夜微弱的星光下,有一片像展开的翼一样的东西,插进了他前方的视线,缓缓飘动。大毕心头一热,浑身像充了气一样,右手扣紧扳机就再也没有松开,把整整一箱子弹都倾泻了出去。

黝黑的河面上,传来噼里啪啦木头断裂的声音,一条想乘黑偷偷溜过去的西瓜船的桅杆船帆,被拦腰切断,断裂的桅杆,帆蓬从高处掉落,砸在满船的西瓜上,顿时瓜瓤四溅,甜水横流。船上的大人孩子吓得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惊动了一河堤的人。

这件事后续的细节我没有看到,只是后来听人说,当时,船靠了岸后,船上的大人小孩都跪在地上磕头,死活不肯起来。后来孙师傅出面,找来厂里的木匠师傅,铁匠师傅,钳工师傅,折腾了几天才帮他们把桅杆帆蓬修好,还管吃管喝,陪了不少小心。孙师傅其实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不肯持强凌弱,心有善念。

但是,环绕在孙师傅身边的这股力量,却像一团包不住的火,早已经名声在外,像旋风一样刮得尽人皆知,这样,麻烦就来了。

水厂的宿舍,原来就只有那么一长溜的平房,归水厂管辖。后来周边的房子越建越多,越建越多,就划归到当地政府的行政范围,叫“德源村”,归宗关街道管。

德源村里,有一个中医诊所,坐落在一个破旧的大房子里,房子的主人早已过世,家里已经绝了种,所以房子被政府收回,派给诊所来用,诊所里药柜、看诊桌样样齐全,倒也像模像样。

日常坐诊的,是两个人,一个姓邓,人叫他邓医生,邓医生出身佛门,是浙江宁波天童寺一个剃度过的和尚,年轻时耐不住寂寞,和邻近一个庵里的小尼姑勾搭成奸,结果两个人双双出逃,在这个初初成形的村落里悄悄落了户,做起了悬壶济世的营生。邓医生医术高明,擅长内科病人的阴阳调理,受人尊重,但在文化革命的初期,红卫兵小将们却没有饶过他,把他们夫妻二人绑在一起,剃了光头,挂了牌子,一边敲锣打鼓游街,一边齐声唱道:“嗦拉嗦拉嘟拉嘟,嗦嘟拉嗦米来米……,和尚尼姑就结了婚,结了婚啦结了婚”。

另一个日常坐诊的,是诊所的院长,姓陈,叫陈老九。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是本名,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他这个名字。陈院长身材魁伟,满面红光,筋骨强健,当时已经年近六十。陈院长是诊所里医术最高的权威,擅长跌打损伤,接骨拔寒,他的老婆比他年纪小很多,长得十分标致,育有两个女儿。我母亲曾在这家诊所里做护士,和他老婆比较要好,所以小时候常常见她带着孩子到我们家来玩。

陈老九来历比较神秘,只隐约知道,他曾是上海滩洪门(红帮)中著名的武师,年轻时压过镖,伤过人,在民国时期,甚至在中央政府里干过事,和当时委员长的直接部下是把兄弟。他的拳脚功夫传承悠久,最为拿手的,是传自宋代武松的“醉八仙”醉拳。陈老九一生带过许多徒弟,但只有一个徒弟终身跟随着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比自己亲生儿子还孝顺。

文革初期,破四旧、抄家的风潮日渐盛行,街坊邻居中,凡有点历史问题的家庭,都惶惶不可终日。当时,戴高帽子、剃光头、游街示众的活动已经开始席卷全社会。

一天下午,我正抬头在侦查门前大树上知了们躲藏的位置,准备对它们下狠手,因为它们没完没了的叫声实在是太烦人。突然就看见陈老九的老婆,跌跌撞撞地跑到我们家来了,她一进门就扑在我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我母亲:他自杀了。

母亲急忙跟着她匆匆向外跑,看样子是想帮她去处理事情。

有这样非同寻常的事,那我肯定是紧随其后,赶都赶不走,母亲当时也顾不上赶我。进了门,第一眼就看到他家5岁的小女儿坐在地上哭,母亲叫我牵着妹妹到外面去玩,不许进来。但我哪里忍得住好奇,一手牵着妹妹,一边就把头探到了里屋。

里屋的光线很暗,窗子在很高的位置,射进来的光像是从屋顶上射下来一样,几乎是垂直下来的。里屋只有一张深色的木桌子,一个椅背、扶手磨得铮亮的木靠椅,和一张宽大的木床,床上挂着蚊帐,透过蚊帐,我看见陈老九静静地平躺在床上,身上穿戴齐整,没有一丝乱动过的痕迹,只是他躺的姿势有点奇怪,下半身平平整整落在床上,上半身却像躺在靠椅上那样斜上去,渐渐悬了空,头朝天仰着,后脑勺离开床面大约只有2寸高,悬在半空,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条绞成麻花的布带子,布带的两端,分别绑在床头上方的左右,床靠的两根立柱上,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这样看来,他是躺在床上,用一根带子勒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就这样把自己吊死了。这种自杀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让人心惊胆寒的人,他见多识广,见过大世面,他外表谦和慈祥,内心却十分孤傲,十分刚强,宁愿死,也不愿委曲求全,被人羞辱。我想,他大概是看到了当时社会上揪斗游街的风气如潮水卷来,料定自己无法幸免,但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堂堂陈老九被戴上高帽子,五花大绑,推来槡去游街示众的场面,所以,宁愿选择死。

但他的徒弟,和他的性格有点不一样。

他的徒弟姓闻,名字叫闻锦松,脸上长了一脸的白麻子,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闻麻子。闻麻子自小父母双亡,由哥哥抚养长大,他终身不娶,追随师傅,师傅迁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当然迁到哪里,就会带着他的哥哥住到哪里,对哥哥就像对父亲一样孝顺。

陈老九是他最后拜的一位师傅,他在拜陈老九之前,曾先后在河南、湖北、广东、湖南、四川、福建等地闯荡江湖,后来长期在云贵边境地区,湄公河地区游荡,拜师习武,练就一身硬气功、铁头功、喉功……。他身上的肌肉,鼓起劲来块块可以分离,清晰可辩。

闻麻子兴趣广泛,喜欢结交朋友,和我家斜对门的木匠八老爷最是要好。

八老爷这个名字并不是诨名,而是正式的乳名,因为他的母亲也是这么叫他。八老爷其实是他母亲的独儿子,兴许为了好养活,在为他取名的时候,就把他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加进来一起算,这样他就排到了第八个,而老爷其实有家里的“爷们”的意思,透着母亲的一点骄傲在里面。

母亲管儿子叫老爷本来就很是奇怪,更奇怪的是他母亲有时会冒出一个昵称:“八,吃饭了!”。母亲管儿子叫“八”,这种语音上的模糊暧昧,有时会让我们背地里笑上好几天。

八老爷家祖上是神龙架里的猎户,迁徙出来以后,三代都做木匠,他父亲是水厂木工房里的掌作师傅。八老爷除平时在家做木匠活外,喜欢摆弄猎枪、猎刀,做木匠的人,他的猎刀比猎枪伺弄得更好,总是锃光瓦亮,锋利无比,比他那些做木活的工具更胜一筹。家里总养着一条猎狗。

他是我木匠手艺和打猎知识的双重启蒙老师,我有事没事总喜欢往他家里跑。

后来八老爷取老婆成了家,我就不方便老往人家里跑了。八老爷取的老婆粗门大嗓,形容粗陋,我们这些孩子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绰号:母榨菜。这个奇怪的绰号常常会令我们自己捧腹大笑,但却从来没有人深究其意,或许是形容有点辣,有点咸,形状古里怪气吧,但至于榨菜怎么还分公母,就无法深究了。

记得是在一个星期天晚上,八老爷出远门打了一次猎回来,和同去的人一起,猎杀了一头麂子,八老爷分到一条后腿和一大块麂子肉,就请来了好朋友闻麻子,一起品尝野味。

酒到半酣,八老爷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盯着闻麻子说:老闻!咱们这辈子枉做了一场好朋友,别人都说你有天大的本事,你自己也吹自己这功也会,那功也行,但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你的功夫,你说是不是?

闻麻子显得有些尴尬,解释说师门的规矩很严,谁敢在外面胡乱显摆自己的本事,要是让师傅知道了,那还了得!

也就在这次,我首次知道了陈老九是宋代武松“醉八仙”的传人。闻麻子说,师傅这样通天的本事,有几个人知道?这叫低调处世。

但闻麻子显然被朋友的疑心弄得心里痒痒的来了兴致,他拍拍我的头对八老爷说:他算不算是你的徒弟?八老爷说:可以算!

闻麻子说,好!那就看看喉功吧。叫我去把门关上,然后叫八老爷把他们家筷子篓里插着的一把木筷子拿了过来。

一把筷子少说有十五、六根,如果叫我把筷子横向拦腰折断,那一根两根可以直接用手折,再多几根可能就要借助膝盖的力量,顶住中间,双手拿住两端,使劲一拗,兴许可以。但如果换一个方向,两个手掌顶住筷子的两端,用力向中间挤,用这样的方式使筷子拦腰挫断,这我们连一根筷子也做不到,或许一根两根用锤子砸可以。

闻麻子将一整扎筷子在桌子上墩齐,然后举到胸前,筷子一头顶在它的喉窝上,一头被他抬到脸前的手掌牢牢顶住。只听他低低发出一声:嗬!。一把筷子就七七八八地从胸前掉落下来,整整一扎筷子齐刷刷从中间挫断,十几根筷子就变成了三十几根半截筷子……。

天!这是我们能够发出的唯一的声音,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我想这至少要双手拿一把大铁锤举过头顶,然后狠命砸下来,如果这一把筷子是成捆地立着,一锤砸下去,还不一定就能让筷子齐刷刷地全部挫断,但这件事就在我们面前发生了……。

不可思议,这样剧烈的冲击力,他可以用人体最软弱的部位—喉咙眼来承受。这个人显然已经是半人半神了。

断筷子的表演似乎还没有让他尽兴。八老爷平时最喜欢把玩他的猎刀,所以即便是饭桌上,也常常不离手,正好今天是野味,所以用猎刀来切麂子肉再搭不过,这样,一尺多长,锋利得椮人的猎刀,就 横在桌子上。

闻麻子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猎刀,把它立起来,在胸前比了一下,笑着对八老爷说,要是我能把你这个宝贝从喉咙里吞下去,这把刀就归我,怎么样?说完就把头仰起来,张开嘴,把刀尖就往口里送……。

八老爷的母亲本来是在隔壁房间里做着什么事,但显然她的耳朵一直在关注着儿子这边的动静,儿子平时弄刀弄枪本来就让她心惊胆战,现在又结交这些三教九流,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可能只听到了一个“刀”字,她就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八老爷的母亲跺着她一双小脚,指着八老爷的鼻子,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污嘚儿!污嘚儿啊!你这要弄出人命来的呀!……污嘚儿啊!”

“污嘚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到今天还没有搞明白,但我们知道,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应该是某种方言中“砍头的!”、“短命鬼!”这样一类专骂儿子的话,因为八老爷的母亲只要是骂出这句话来,那肯定是愤怒到了极点。

闻麻子只好放下刀,陪着笑脸,悻悻地退了席。

这样,闻麻子骇人的喉功表演,就没有进行下去。

我曾提过拜闻麻子为师习武的问题,为这事闻麻子还找过我母亲,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母亲说我体质太弱不适合习武,闻麻子说不要紧,先把他练伤,然后用药一催,就会强壮起来。母亲当然不敢轻易接受这样的建议,后来就没再提起。

但闻麻子在我心里始终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我愿意跟着他学艺。

闻麻子到宪兵营找到孙师傅,提出要到河边的沙滩上“玩一玩”的要求,是在他的师傅陈老九死后。

这种要求当然不是真的只想“玩”一下,显然是对孙师傅所辐射来出的势力,提出了挑战。孙师傅心知肚明,但他不愿意惹事,所以再三推脱,最后闻麻子去了三次,才勉强答应下来,大家约定:只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不能伤人。

那天伴晚,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但满天的晚霞还十分明亮,淡淡的月亮已经急急忙忙地爬上来了,所以应该说是一个日月同辉的日子。孙师傅终究是躲不过,就带着他的一大帮徒弟,应约来到了河岸边蜈蚣柳林里的一块空地上。徒弟们手里拎着一些拖拖遢遢的东西,有摔跤衣、腰带、只比篮球小一点的拳击手套等等,看热闹的人不知不觉就围成了一个圈。

孙师傅很客气,抱拳向闻麻子致意,闻麻子连忙还礼,大家已经讲好了规矩:点到为止,不能伤人。

其实,这样的规矩一定,闻麻子就已经输了一半,因为他所学的武功,都是针对实战的,一招一式都带着功力,可以说是招招致命,所以师傅平常才会管束得那么严,在外不许有半点显露。他的武功里,不含半点表演的成分,没有用于比赛的招数。

而孙师傅的武艺,多半都是已经成为国际比赛的项目,如拳击、摔跤、柔道,都有标准的比赛规则,具有表演性。比如锁喉这个动作,在柔道比赛中,只要手臂探到了对方咽喉的位置,利用臂力锁住不让对方逃脱,这样就算赢了。但如果是实战,那带着功力的手一旦拿到那个位置,顺手一捏,可以直接把喉管捏碎,把对手置于死地。但现在不可能这样做,所以闻麻子每一个动作都要考虑分寸的拿捏,要分心,不能真把人伤了。

但闻麻子自恃自己的一身本事,脱下上衣就上了场。

先是摔跤,按摔跤比赛的规则来,倒地算输,只赛一场。孙师傅的大徒弟先上,闻麻子显然并不熟悉这种按规则进行的摔跤比赛,所以开始后有点手忙脚乱,孙师傅的大徒弟却是势大力沉,技术娴熟,缠腿、小背,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上,闻麻子凭着他身上的力道,灵活的步伐一一让过,最后可能他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掀翻面前这个身大力魁、技术娴熟的对手,竟学着对手的招式,贴近身来了一个缠腿,两个人缠在一起,眼看就要倒地,这样倒下去,是对手在下,闻麻子在上,那就是他赢了。但孙师傅的大徒弟不愧是摔跤的高手,就在两人都失去重心即将倒地时,他扭身来了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把闻麻子压在了身下。周围忽地爆起一片喝彩声。

闻麻子站起身,满脸尴尬,拍拍身上的沙土,要求开始下一轮的比试。

第二个比试项目是拳击,孙师傅亲自上场,也是按正规的比赛规则,根据有效击中率来分胜负。孙师傅熟练地戴好拳击手套,就站在场地中间等他。闻麻子戴上两个皮球一样的拳击手套后,比试就开始了。闻麻子首先出击,虽然他力臂千斤,步伐沉雄,但对于手上套着的这两个皮球一样的东西显然很不适应,拿不准距离,找不准路线,所以他击出的重拳,多半是被孙师傅一一化解,有点手足无措。这时,孙师傅开始反击,孙师傅的出拳速度像闪电一样,只听见嘭嘭嘭几声连响,闻麻子的脸上、腹部连中几拳,孙师傅的拳力虽然不重,但拳拳都有效,都可以得分。

闻麻子连退几步,放下双手,终止了比试。他似乎到现在才明白,这样的比试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圈套,所有的比试项目,都不是他熟悉的东西,不公平!所以他要求改变规则,这样,拳击比赛就改成了承受击打能力的比试。

被打的一方站定,做好准备后示意,对方出拳,连击三拳打击腹部,如果第一拳就感觉自己承受不住,可以往后退,那就算输了;如果打击过程中被对方打得动了脚步,也算输。只有对方连击三拳后还纹丝不动,才算赢家。

这个规则显然比原来的要更公平,更能体现双方身上的功力。但因为还是戴着拳击手套,所以闻麻子在稳稳地领受了孙师傅的重击后,孙师傅也稳稳当当抗住了闻麻子的打击。我想,当时如果不戴拳击手套,按照闻麻子手上的功力,一拳过去,可能连肚皮都可以打穿,但拳击手套以它厚厚的缓冲层,用它放大的接触面积,把这种力量大大地分散了。

这样算下来,这一局只能算是平手,前一局是闻麻子输了,那总共算来闻麻子就是输了。他当然不服气!

于是闻麻子提出来,再增加一个抗打击的项目,击打头部!

这个提议让孙师傅有点为难,怕会有危险,所以只能采用自愿的办法,规则为:一方承受一种打击作为挑战,对方如果敢于接受同样的打击,打击力度就加码,直到一方不敢应战就算输。

孙师傅的徒弟们面有难色,有的不自觉伸手摸摸自己的头皮,看样子都只做好了当观众的准备。

闻麻子叉开两腿,摆了一个骑马档,稍稍运了一下气,对着面前一棵碗口粗的蜈蚣柳树,突然飞身而起,一头撞了过去,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那棵柳树猛地弯了一下腰,等它反弹回来时,就再也直不起来,树干劈裂了……。

围观的人群这时好像已经没有了刚才频频喝彩的反应,都呆呆地站着,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闻麻子直起身,像电影里走江湖的人那样抱拳对众人拱着手说,献丑了!献丑了!这时人们才开始嗡嗡地低声议论起来,有人上前关切地想摸摸闻麻子的头,闻麻子嘿嘿笑笑说,没有事!没有事!

这样,这场等待多日的武林大会就算结束了,双方心里都明白:结局是平手。

大家在河滩上席地而坐,都不提刚刚过去的比试,东扯西拉地交谈起来……。

这时闻麻子把我叫到旁边,低声在我耳边,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我撒开腿就往河堤上跑,翻过河堤,跑到八老爷家的门前,准备问八老爷借那把猎刀。八老爷不在家,她的母亲把我堵在了门口。等我结结巴巴说明来意后,老太婆一跺脚就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有心拜闻麻子为师已经很长时间,但因为母亲不同意,所以闻麻子并没有收我为徒的意思,但今天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他单独交给我这样重要的任务,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欣喜,我想至少,当时有一种当亲信的感觉吧。

但不想这个任务却这样艰难,根本就无法完成,心里好急。

心里一急,真可以急中生智,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我的日本三八刺刀。于是我一路小跑,摸黑在地堡里找到了那把三八刺刀,一阵急跑,就把它交到了闻麻子的手里。闻麻子叫我把刀拿到河里洗干净,我就跑到河边,拔了一把草,在河水里稀里哗啦洗干净,又把它拿给了闻麻子。

孙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满脸狐疑,不知道闻麻子这是什么意思,拿来一把刀,想干什么呢。如果要动刀动枪,他们手里步枪、手枪、高射机枪、歪把子机枪多的是,何况一把小小的刺刀。

不是说好只比武,不伤人吗。

闻麻子一笑,嬉皮笑脸地说,肚子有点饿,找点东西来吃。就仰起头,这把刺刀就插进了他的喉咙……。

孙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没等他把刀从口里拔出来,就匆匆起身,落荒而逃。因为等会如果叫他们来试一下,那会更加尴尬,谁敢呢。

这把刀,闻麻子把它拔出来后,就远远地扔进了河里,他告诉我:要想自己强大,就要练就一身本事。不要指望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刀被他扔了,都没跟我招呼一声。我虽然心痛得要死,但心里却十分的服帖,他这句诫勉的话,我几乎记了一辈子……。

“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一个日本兵凶残的嘴脸浮现出来,就在宪兵营的院子里……

“抄你奶奶!死啦死啦的!”

老子一刀刺过去……。

醒来已经8点,在深圳的家里。今天是2017年12月22号,离我记述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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