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77)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竹 枝
【唐】李涉
十二山晴花尽开,楚宫双阙对阳台。
细腰争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下来。
李涉,自号清溪子,洛阳人。初隐庐山,后应辟举入仕。唐宪宗时为太子通事舍人,旋被谪为峡州(今湖北宜昌一带)司仓参军。文宗太和年间,任太学博士,复得罪流放康州(今广东德庆一带)。有《李涉诗》。
《竹枝》,是唐代巴渝地区(今四川东部)流行的民间曲调,词人即用它来歌咏当地的史事和传说。
“十二山晴花尽开。”“十二山”,即巫峡十二峰,在今四川巫山县东,长江两岸。其中以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
起句点地,将风光绮丽的巫峡写得花团锦簇。
然而此地又不仅以风景胜,更有着古老的历史遗迹与浪漫的神话传说,于是乃接以第二句“楚宫双阙对阳台”,将它们有机地联系起来。
“楚宫”,春秋战国时楚王的离宫,俗称“细腰宫”,在巫山县西北,三面皆山,南望长江。
“阳台”,一名“阳云台”,在巫山来鹤峰上,南枕长江,高一百二十丈。相传战国时楚怀王曾梦与巫山神女交欢,神女临去时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来,怀王之子顷襄王也梦见过这神女。说见旧题宋玉所撰《高唐赋》和《神女赋》。
此句言楚王离宫正门两侧的对称形门楼与神女出没的阳台遥遥相对,明显是影射神话传说中怀王父子与巫山神女的风流韵事,这就带出了楚王荒淫好色的内容。
第三句“细腰争舞君沉醉”,紧承上意而进一步加以渲染。
“细腰”,代指楚宫美人。春秋时,楚灵王以细腰为美,其臣下为了邀得灵王的宠爱,遂皆节制饮食,束紧腰带,甚至于饿得有气无力,须扶着墙壁才能站起身来。事见《墨子·兼爱》。据此推论,则楚宫中的美人必为细腰了。
美人投楚王之所好,扭动纤细的腰肢,争先翩翩起舞,而楚王也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欢快气氛中开怀畅饮,终至沉醉。
以上三句层层铺垫,一笔笔勾出了一幅热闹喧天的“楚王行乐图”,其实都是在为第四句蓄势,势既蓄足,乃蓦地打开闸门,兜头放出一库冰水,只“白日秦兵天下来”七字,就将前二十一字的歌舞升平气象收了个干干净净。
据《史记·楚世家》,怀、襄二王统治时期,秦国曾多次举兵攻打楚国,其中以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破楚国都城郢(今湖北江陵西北)、焚烧楚国先王祖坟夷陵(今湖北宜昌东南)的那一次最为惨烈。自此,楚国一蹶不振,五十余年后终于为秦国所灭。
本篇结句,就形象地、集中地概括了这段史实:虎视眈眈的强秦瞅准了楚王沉醉于酒色之中、无暇治理军国重事的大好机会,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举兵长驱直入,将这富庶而美丽的南方大国一口并吞了去。
其实,《高唐》《神女》二赋是否真是宋玉所作,向来就有争议,即便真是,文学作品容许虚构,怀王、襄王父子梦交神女之事也未必属实。二王在历史上并不特别以好色著称,楚国之所以亡于秦,自有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方面错综复杂的各种因素在相互作用。
然而,咏史词毕竟是“词”而不是“史”,作者不必拘泥于具体的历史事实,他有权遗貌取神。
大凡历代的误国、亡国之君,未有不纵欲的,好色贪杯是一大通病。词人攻此一点,也算抓住了要害,我们实在犯不着费心来为怀、襄二王充当辩护律师。
本篇是成熟的咏史之作。在选材上,它熔锡于铅,糅合正史与稗官小说,虚实相济,乃显得活泼而不拘谨。隶事时,又移花接木,叙怀、襄二王的行状而不假外求,信手拈出其祖先灵王好“细腰”的典故,给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楚君好色其来也有渐的历史暗示,手法十分机巧。
宿甘露僧舍
【唐】曾公亮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长江,是中华民族的第二条母亲河。古往今来,歌咏长江的诗词佳作甚多,精品亦不下百篇。
北宋著名政治家、军事学家,仁宗朝曾任枢密使(最高军事长官),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历任宰相的曾公亮,并不以诗著称,但偶一出手,居然惊艳。这首七言绝句,只28字便写神了长江的汹涌澎湃,堪称佳作中的佳作,精品中的精品。
“甘露”,即甘露寺。在今江苏镇江城区东侧、长江南岸的北固山上。寺始建于三国吴,历代屡毁屡建,至今仍为热门旅游景点。
其所以“热”,是因为《三国演义》中有“甘露寺刘备招亲”的精彩故事,为人们所熟知。但那只是小说家言,笔下生花,活灵活现,并非信史,当不得真。要之,孙刘联姻,确有其事,与甘露寺却无瓜葛。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起二句对仗。
古代有枕如小函,长方形而中空,可藏袖珍本书籍及小件杂物。故“云气”可以潜入“枕中”。
读者未到此山,读此二句,每以为其山千峰万壑,云雾缥缈,满谷苍松。及至身临其境,所见不过孤冈一脉,高仅50余米,未免大失所望,嗔怪诗人浮华夸饰。但仔细揣摩,方知作者这里并非实写峰、壑、松涛。
北固山断崖百尺,壁立江边。惊涛拍击,铿訇激荡,在夜宿山顶僧舍的诗人听来,可不就像万壑松声凄清呜咽于床底?
江上水气与山中云气,形与质皆无二致,飘入枕中,用恍若群峰在侧来比拟,也合乎情理。
这便是好诗特有的魅惑之力了:误读为实写,美!悟读为虚拟,不但美,而且妙!不论是“误”是“悟”,无往而非令人愉悦的审美享受。
以下二句,愈出愈奇:“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水气江声,扰人清梦,索性不睡了,起身观览江景。
江景如何?月下巨浪奔腾,璀璨如银山重叠,一波又一波,排空而至。
不过是俯瞰江潮而已,却将那没有生命与主观意志的长江写得像久违了的老朋友一般,急切地在屋外叩击窗扉。刚一开窗,便向诗人迎面扑来。
宋人山水绝句中,有同押“来”字韵的两句写得特别精彩:写山的,数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之“两山排闼送青来”;写水的,数本篇之“开窗放入大江来”。
精彩在哪里?在拟人,写山水如活。
没有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真情热爱,没有娴熟驾驭汉语言文字的高超能力,绝写不出这样美妙的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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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