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絮说我的细爷
今年十月份,夜里9点多,手机响了,是母亲的来电:“细伢儿,你细爷真朝儿(今天)走了,我才从他屋里回来……”
这个结果,我多少知晓一些情况,就并不感到吃惊。今年九月初,我回到故乡小住了几天,听母亲唠叨一些情况。临走前,我买了几箱牛奶,请母亲帮忙,分送给年迈的邻居们,表达一点敬意,其中一份就是给细爷。
母亲说,今年上半年,细爷得病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儿女们坚持送他治疗,他固执地说,反正要死,何必把钱“用作”(浪费)了?九月初,他还忙着农活,置生死于度外。
更早些时候,听母亲说,细爷的小儿媳妇打电话,招呼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快回来,因为他们的父亲“倒床”了,估计日子不多了。倒床,是老家的说法,指身体快不行了,连自己下地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书法家李建先生手书《心经》。
母亲说,儿子们送细爷上医院,抓了一些中药。他吃了,身上还是痛,于是他干脆不吃了,趁人不备扔掉了。孩子们花费了一些医疗费,他本人也省吃俭用留了几万元,舍不得用在他认为毫无益处的治疗上……
其间,听母亲说,细爷已经吃不下去什么了,只能喝点汤汤水水。他的胸口肿起来,消不下去。可以猜想,一旦饮食跟不上,病魔会更疯狂的……
细爷,这是故乡的方言。闻一多先生故里,浠水巴河人的话语体系,爷爷叫“爹”,曾祖父叫“老爹”;奶奶叫“婆”,曾祖母叫“老婆”。而单字“爷”是指父辈的兄弟姐妹们,不分男女。
如果是自家亲人,一般按排行来论,依次是大爷,二爷,三爷,依此类推,最小的叫细爷。如果是血缘关系隔开一些的乡亲,则称呼“名字+爷”。比如,我叫邻居王四爹的女儿——“金莲爷”。
细爷同胞兄弟四人,他是最小的,从小“过立”(方言,过继)给细爹当儿子,撑起门户。生父与养父是堂兄弟,关系也不疏。我爹与细爹是三四代之内的堂兄弟,其他就是七八代以上的堂兄弟。两家都是单传,人丁不旺,所以就算“自己屋的”。
据父亲生前讲,我爹是个懦弱的读书人,不善经营生计,虽然说短暂地当过小队记工分的会计,但一生穷困潦倒,孩子病死好几个,全家多半喝粥度日。不过,老先生倒很乐观,自嘲碗中的清粥:“一喝三条浪,一吹九条沟。”
俗话说,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嫌贫爱富,不要说外人,连血缘关系最近的细爹,也看不上我爹。听说连我爹胞妹的儿女们,一度只认细爹为“舅爷”,连过年拜年的往来也中断过,真不知道是唱的哪一曲戏?
书法家赵小山题赠的书名《留住乡愁》。
细爹是个有脾气的清瘦老人,又有剃头的手艺,先后娶了两个堂客——蔡婆和刘婆,前者早逝,续弦的刘婆今年90岁了,还健在。
刘婆据说年轻时候会点法术,有点乡间仙姑的手段,能帮人“驱鬼避邪”,还能“盘病”(治病),也会赚些钱财。
我从小不信邪。母亲曾经带回庙里供奉过的苹果、梨子、饼干,我会听话地吃下去。而带回黄纸烧成灰烬的“符”,说喝了对我有好处,在碗中化成“圣水”给我。我却阴阴地端到一边,“哗啦”来个碗底朝天,倒在地上,一滴不剩……
父亲讲过,小时候家里太穷,竟然是将老宅子的楼板锯成小片,成捆成捆地挑到集市上当柴火贱卖。
六十多岁小脚的“老婆”(曾祖母)颤颤巍巍,和爹婆(爷爷奶奶)一起挑。那情形估计最难受的是见证由盛而衰的老婆,她老人家心碎之后,硬化成一块石头,麻木地度日如年,直至郁郁而终……
比父亲小一岁的细爷,童年不愁吃穿,据说他独自在家时,还爬到堂屋大饭桌上唱过楚腔呢。那时,小学一二年级在本塆上识字班,三年级以上要走读到十几里路外的和平小学。细爷按时转到和平上学,而作为同窗的父亲则辍学半年后才去。
往昔浠水农村牵油面的师傅。
父亲说,小学时细爷的作文,老师当作范文念过,真心不错。特别是文中一句“我也不例外”的书面语,父亲记了一辈子,暗暗佩服不已。
后来他们同班同学到初中吧,父亲还是因贫失学,只上半年初中。父亲回忆说,门口一棵多年的老皂荚树,婆狠心卖了换钱交学费,爹还硬要留点买烟钱……
父亲回乡,当过几年民办小学老师,后来转岗当了三十多年大队会计。细爷则当了几十年小队会计,平常话不多,心地善良,做事踏实,大大小小的账目清楚明白,没有人不放心。
细爷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本来不错。除了农业收成之外,他家多少年来饲养了几箱土蜜蜂,还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在我小的时候,记得他家的鸡鸭鹅成群,叽叽喳喳从门口摇摇晃晃到村口的大池塘戏水,天黑之前又自觉地结伴回家,当年也是乡村一景。
不幸的是,细爷的堂客——细婶,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喝了农药,乡亲们抬着担架,匆匆送到和平卫生院。但是错过了抢救时效,撒手而去,大概是一时赌气酿成的悲剧。
那一年,丧偶的细爷也就是40岁左右。人们说,原来爱说爱笑的细爷,从此“喑”(音同阴,少言寡语)了好多。想不到,他的后半生就这样独身生活近三十年。
细爷是典型的孝子,披麻戴孝送走了细爹,又服侍继母刘婆至今。这两年有些痴呆的老婆婆,常常坐在家门口,一遍一遍自怨自艾地说:我么不早点死呀,占了儿孙的寿数。细爷怪她胡说,每天按时给她送饭到手上吃,毫无怨言。
西安大雁塔,由李维先生拍摄。
十一年前,父亲过世的时候,细爷在我家帮忙办理丧事,整天阴沉着脸忙前忙后,迎来送往,点点滴滴细致入微。
那个时候,我才留意到,沉默寡言的细爷,背怎么驼得如此厉害?头部像要和后背凸起的骨头齐平,脸又黑又瘦,一支香烟低头几大口就可以“嗦”(吸)完了。
——按照故乡的规矩,在家停留三天后,细爷就该入殓了,睡在一口黑漆的棺材之中。众人送他到后山的祖坟山上,和他离别几十年的老伴团圆,和他的生父母养父母们团聚……
愿细爷安息,不再有病痛缠身,不再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