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凯文:人心、人性,远比这个世界任何事物复杂

作者介绍 /

徐凯文,北京大学副教授、临床心理学博士、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危机干预督导;

中国心理学会首批注册心理督导师,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会秘书长,伦理委员会委员。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心理治疗与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危机干预委员会委员。中央国家机关心理咨询中心督导,“十一五”国家科技支撑计划重点项目《危机干预操作规范》课题组副组长。

我在精神病院工作的经历让我见过世俗定义上最疯狂的人,我在监狱研究的经历让我见过世俗定义上最恶的人,疯癫或文明,罪恶或善良,这种一般划定可能太过简单了……

而心理学给我最美好的是对人、人性的理解和洞察,无论是善、恶,还是病。

身为中国人的文化语境让我有着更深刻的理解,理解后有包容,包容然后有力量!

恶,并非因为强大

我做反社会人格障碍研究,他们(研究对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罪恶的人了。但是我对恶的看法包括对他们的研究,让我觉得人有恶是因为他软弱、自卑,而不是因为强大。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些创伤、自卑和软弱的部分的话,人们没有那么多的攻击性。

我的博士论文是在监狱里做的,研究“反社会人格障碍”课题。反社会人格障碍,简单来说就是没人性。比如,我现在给你一把刀,让你去捅人,你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实际上你是下不了手的,对吧?因为你捅了人,他痛苦、他流血,你自己也会害怕、痛苦。让你下不了手的原因是什么?是你的共情能力。我不需要亲自动手就单单想这些事情都会觉得不舒服,这是非常重要的人性。

那反社会是什么呢?反社会就是他去伤害别人的时候他非但没有这种内疚、痛苦、不忍心,他反而很爽。举一个特别具体的例子,我当时在北京10所监狱里面调查3000多个犯人,从3000多个犯人当中最后选出来三十几个符合反社会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而且是程度最严重的,给他们做心理矫治。

当时有一个犯人,这个犯人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他做访谈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他一看就符合一般罪犯的“样子”,五大三粗,文化很低,攻击性特别强。我跟他做第一次访谈的时候他就跟我吹嘘,其实我当时已经见过很多种犯人了,杀人犯都见过,但是他让我特别害怕。为什么呢?因为他跟我吹嘘说他抢劫了6次判了22年,他第一句话就跟我说:“我抢了200多次只被抓到6次,判了22年,实际上我抢了200多次。”也就是说他炫耀他的罪行,大多数人都是恨不得少说一点,他一定要多说一点。更重要的是他说他是怎么抢劫的,他骑车在二环上兜风,然后在兜风的过程中他觉得今天不爽,看到路上有人在走着,不管男女老幼他就把车停下来,停下来以后上去一脚把人踹倒。他不是去要钱包,而是直接把人踹倒。被踹倒以后,人家一看他孔武有力,看到他手里拿着刀,谁敢反抗?没人敢反抗的。但是他不急着抢劫,他告诉我:“我一定要先把他们狠狠地揍一顿,我要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我看到血才舒服。”他喜欢听人哀嚎。然后他就把钱包拿走了,再去抢第二个,他靠这个刺激来满足自己的这种暴虐的状态。所以这就是典型的反社会,反社会的核心不是因为他有犯罪行为,而是他要故意造成陌生人的痛苦。而他从小是被别人打大的,所以用他的话来讲,小时候被别人打,长大以后打别人,他的这种恶的行为实际上也是习得的结果。我大概给他做了两个多月的心理治疗,我重点的方向就是让他能够恢复共情能力,就是能够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感受,甚至能够说出他人内心深处的感受,这是人特别重要的人性,是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能够相互理解的关键。

2009年年初的时候,我回去过年,当时住在九华山庄。大年初一的时候起来,在那个九华山庄里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就接到一个电话,固定电话打过来的,这个电话是他打过来的。很多人可能不了解,监狱里手机是不能带进去的,我要在监狱里打电话都打不了,得到监狱外面打。所以我接到他的电话第一反应是:他不会是越狱了吧?大年初一越狱了,而且这么危险的一个犯人,所以我当时也没敢主动多问。然后他马上给我解释说这个监狱里面人性化管理,大年初一可以有五分钟的时间给家里人打亲情电话,他说他爸妈的电话都没打先给我打电话了,想给我拜年。我要说的就是,其实通过这两个月,他和我建立了很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对我有信任和认可。整个干预做完他变化蛮大,他送了我一个礼物。那个礼物很特别。他用木头雕了一个骷髅,骷髅里面拿一根红绳穿过去,它那个眼睛的空洞里面是红色的,看上去特别狰狞。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叫投射,投射出心里的恶。

骷髅木雕翻过来看,背面是平的,是一个佛字,是刻上去的。

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他觉得其实我从来没跟他谈善恶的话题,我跟他讨论的问题只是想想看他这样做的时候对方的想法是什么,他的感受是什么。他说他不知道善恶是什么,他也想做好人,但是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怎么才是错的。

善与中国文化语境

西方心理学从一开始就比较多地关注人性恶的一面,或者说有病的那一面,但是其实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说,人性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把三十几个犯人组织起来做干预,他们确实可以说都是重型暴力罪犯,但让我想起《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他们背后都有自己悲惨的故事,他们内心当中善良还是有的。我想说的是什么呢?这三十几个犯人是从3000个暴力罪犯当中选出来的最暴力和最没有共情能力的,有些人犯罪是因为谋生,有些人犯罪是为了混口饭吃,但是他们真的是以伤害别人为乐的。我们一开始的时候做一个团体,做团体就要“破冰”。“破冰”的意思就是我跟你不认识我怎么跟你熟悉起来,破冰有一个非常简单、常用的方式,就是自我介绍,然后写下自己三个优点。让监狱里的犯人来说说自己的优点是特别难的事情,他们真的说不出自己有什么优点——因为他们从小就是被人否定的。但是让我非常惊讶的是这些犯人竟然都写下了共同的优点,第一条大家可能想得到——仗义,第二个共同优点真让人想不到——孝顺。他们闯那么大祸,杀人越货,父母都被人戳脊梁骨,小脚老太太要坐很远的公交车跑到荒郊野外来看他们,孝顺什么啊?但他们都觉得自己孝顺。

我觉得这至少说明他们自己希望自己是孝顺的,或者说他们认为孝顺是非常重要的。我是这样理解的,很大程度上我们有的时候为了这个社会更顺畅地运转,要做一些不是那么真的事情,说一些不是那么真的话,要考虑别人的自尊,要考虑人性当中弱的那一面,但是人本质上的一些东西还是完全一样的,哪怕是最极致的人他还是有那样一些品质的,有一种共鸣。这就是东西方非常不同的地方,看问题的视角很不一样。总的来说西方的心理学还是认为人性是恶的,尤其像弗洛伊德的理论。弗洛伊德的晚年,亲人遭遇战争和死亡,当时希特勒很快就要吞并奥地利,作为犹太人在劫难逃,最后他是在一位希腊公主的帮助下逃亡到英国,他有五个姐妹,四个进了奥斯维辛并死在那里。

中国圣贤讲人性是什么呢?无论是最早的尧舜的十六字心传,还是儒家讲的“在明明德”,讲仁,或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都认为这些东西不是后天教化的结果。但西方的观点认为道德是后天教化的结果,比如说弗洛伊德说的“超我”。一般来说超我的原则在中国翻译过来就是道德原则或者良知的原则,他认为先是本我产生,然后再产生自我,自我遵循社会规则后产生超我。但是他没法解释的就是这些社会规则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讲道德。那中国文化一直认为这个东西用王阳明的话来讲它是不学而知的,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的天性。

所以如果让我现在来解释人为什么会出现心理困扰,我会觉得是因为我们迷失了人的本性,我们以为外在的物质可以给我们带来快乐和幸福,然后去拼命追求那些快乐,无论是物质也好,还是权力也好,如果回到人本真的状态,那些困扰是不存在的。一定程度上来讲,现代人的焦虑、困惑、愤怒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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