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东流

你来,与不来,渭河都不会改变它河道的走向。它就这样一直横在我的窗前,日日夜夜自西向东流淌。

清晨,睁开眼睛,侧身南望,渭河水就像一面打磨过的铜镜,折射出一团团天光云影。我的心思掉进去了,杂沓在万千云影之中,深深浅浅,起起伏伏。慵懒在床铺上,任凭灵魂在河水里浮游,思绪怎么也理不出凝聚的结点。橘红色的霞光托起白鹭,扑扇着朝我飞来。我伸出掌心,隔一层窗户,接不住它飞翔的身影。它一个弧形的转身,朝密匝匝的树林飞走了。河道两岸的树,挂满七月独有的深绿,沉淀着时光游走的色泽,笼罩着一份淡出烟尘的恬淡之美,成熟之美。

这一刻,你是否在河道里奔跑?是自西而东,顺着水流的方向,还是背对朝阳,自东而西,把一节节暗流涌动的河水甩在身后?你的额头是否沁出汗水,层层褶皱里是否填满咸涩的滋味?鸟儿飞行的影子是否挂上你的眉梢,是否给滚动的汗水模糊了影迹?你的脚跟踩碎了梦露,修长的双腿跨过一道道青石的接缝,留下一堤苏醒的草叶,在晨光里兀自招摇。横跨渭河的大桥没有车辆通过,阳光照亮了大桥坚固的轮廓。你站在桥墩旁,给即将老去的光阴,画个明晰的分界线。

谁又能给渭河做一张款款老去的标签?人生不过百年,眼见的事实又有多少靠得住?而这不能同时见首见尾的渭河,到底流淌了几千年,谁又能说得清楚?每一个时代的记录,掺杂着多少主观臆断,谁又能分得明白?如此说来,渭河的生命是苍老的,苍老到我们无法见证它的起源。如果,渭河还能流淌上万年,上亿年,那么,相对于几千年的存在,它便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而在迁居到河边不足四年的我看来,渭河更是年轻的存在,是青春的象征,是花香鸟语的天堂。

白日里,吃过午饭,我喜欢侧躺着,面朝南对着渭河远望。冬日的阳光落上去,冰冷的河水仿佛生了暖意,那暖意传过来,我的冰冷的指尖也感触到一丝温暖。似乎有河水破冰的咕咚声,爬上十七楼的阳台,跃进我的卧室,跟着我的心脏一起跳跃。此刻,河水更新的速度我不能亲见,但不代表它就不更新。“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说明渭河时时刻刻都在流动,西来的水推动着东去的水,彻夜不息地朝东流去,汇进滚滚滔滔的黄河,注入波澜壮阔的大海……

五年前,也是七月。我来到棠樾湖居。这座小区建在昔日的渭河滩地。那时候,这个地方远离城区,周围还没有发展起来。我是因为给小区制作的挂历写配图文字,有机会参观每栋楼层的房间。动心买房还是半年以后。其他的房都卖掉了,唯独这一套还空着。导购小姐打开门,带我看房子的结构。她绘声绘色地解说。我一边听一边看,忽然被西边房间飘窗上一抹红光吸引住了。那是一抹怎样神奇的光啊?薄薄的轻轻的软软的红,纱一样敷在没有装修的水泥墙面上,仿佛青春期永远做不醒的美梦。梦里的人影儿,树影儿,飞来飞去的鸟儿,四处撒欢的狗儿,都披着消褪不尽的霞彩,谜一样闪着金光。我来不及思考,长河落日的画面便跳入我的眼帘。我惊呆了!导购小姐说话的声音飘走了,买房前残存的最后一丝顾虑消失了。这一抹红光,仿佛一股出其不意的神力,攫取了我的魂魄。我惊喜地说:我就要这套房子,这就是给我准备的房。

惊叹的一瞬间,开阔的河面浮起一座灿若锦绣的城堡,圆圆的太阳据守在城堡上空,把万道金光随手一撒,整个城堡都给照亮堂了。无数的水神钻出水面,挥舞金色的彩带,飘向碧蓝澄净的天空,满天彩色的影子让你不知把眼睛投向哪一处才好。城外的田野,农人收拾起农具,踩着霞光,悠悠然回家。成群的牛羊跟在后面,晃动着鼓鼓的肚子,不急不慌地走着。斜阳也跟着牛羊的身影一晃一晃。顿时,空阔的河滩,金光灿灿,银光闪闪。庄稼成熟了呢,是麦田,是稻谷,是澄黄的玉米,是红红的高粱……你尽可以发挥想象,所有成熟的丰硕的果实,都是你填充想象的记忆材料。欢喜雀跃的童子,在沙地上追逐嬉闹,一不留神,倒进夕阳染红的河水里,扑腾几下,顶着一头沙泥钻出来,还不忘记扔出去一把沙子,溅起火红的水花。静谧的河洲背面,草色一律阴阴的,给树的影子遮住了朗照的余晖,不能见出一些明丽的光泽。晚归的渔舟,挥动船桨,竭力向落日的方向划去。也许有歌子的回音,但我听不到,就算没有吧。

太阳渐渐西沉,嵌进了秦岭的山巅,河道的红光浅下去了,淡下去了,变成一柱柱粉红色的烟雾,像少女舞蹈时飞起来的粉红色的纱衣。树冠是画家写意时泼墨上去的杰作,一篷一篷的墨影儿横在河堤上。巍峨的秦岭倒影在河水中,把半边河道填满了,河水也消了白亮的颜色,黑沉沉的,不知隐藏了多少难以看透的秘密?这些秘密,足以成为选择住在这里的一个理由。用余生看落日,挖掘秦岭倒影河川的哲学意义,把奇思妙想写满河波,岂不是一件圣事?

随即订了房间。装修时,只要有闲暇,我就会站到阳台上看落日。红彤彤的斜阳落进河道,把一河的水染成金色的梦想。我在梦想里放飞自己,即使跑得再远,只要走进家门,站在窗口,望一眼流光溢彩的河川,我的心也就会平静。渐渐地,我的心态越来越安宁,越来越淡然。2015年重阳节,我搬进这栋楼,住到了可以登高望远的渭河边。我常常飞快地跑上楼,追赶日落的脚步。冬天的太阳跑得真快呀!你还在楼下,它还在西天,待你打开房门走上阳台,就不见了它红红的脸庞,只留一抹微红的余韵,挂在天边,摇摇欲坠。河道暗得看不清树影儿了。而那一抹微红,也很快消散了。暮色围拢过来时,渭河变成一道迷蒙的暗影,路灯没亮之前,什么也看不见。

七月的太阳,却走得很悠闲,仿佛华贵的妇人,摇着一把火红的蒲扇,走几步便要同脚下的河水聊聊天。杨凌拓宽的河面照出她华美的丽影,她俯下身子,拉动一河的光线,一向沉稳的时光也跟着被投进去了,腾挪翻转,似乎忘记了前行的节奏。我坐在飘窗上,让日子慢下来,心无旁骛地凝望长河落日,看它隐没的那份从容与优雅,欣赏它无与伦比的纵横及捭阖,我的心胸也逐渐开阔起来。该放下的放下,该宽容的宽容,该避开的避开。经年累月淤积在心底的层层尘沙也快要被涤荡净尽了。

逆流而上,是我生命的常态。故而,每次走进河道,我都不自觉地朝右拐去。渭水朝东流,而我,总是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走。我以为,反其道而行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事实上,确实如此。我偶尔朝东边走走。东边的河床开阔,被大坝聚起高高的水面,看不到一根水草的风姿。我曾站在渭河大桥上朝下看,深不可测的流水,让我心生恐惧。而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被河水吞没,湍急的河流剥光了他的衣裳,泡得紫胀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裸露在阳光里,浪花在他的胸前再也激荡不起汹涌澎湃的诗意,永不瞑目的双眼残留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

我恐惧这了无草叶的开阔的水域,瞬间让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常常读他的诗,看他的字,琢磨他掉下去溅起的无情的水花。如果旁边有丛生的芦苇,或者水枝柳,或者铁线草,他的脚跟被勾住,他的衣服被挂住,即使皮肤被划伤,他也能有短暂的思维的转弯,选择生存或者继续跟命运抗争。可惜,他被七月的洪水吞没了转弯的生的意志,从此与我们阴阳相隔。帕斯卡尔说,生命是脆弱的,但人的生命比芦苇的生命多了思想,便拥有了尊严与高贵。那个夏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留下的思想的火花,永存朋友的记忆之中,无法消失。他烹茶论道的身影总会在这个七月复活。他苍白的圆脸总会在水光里浮现。他沾满墨汁的右手高举在空中,逆着水流的方向朝我挥舞。我不敢伸出手去。我知道,那是他的魂灵,他的幽深的思想昭示他的曾经存在。

此后,我便不再朝东行走。走进河道,我就朝西,无论清晨抑或黄昏。朝西,朝西,河里河外长满丰茂的水草,更有他常常提及的芦苇。七月的芦苇,像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拔节再拔节,茁壮再茁壮,根须深深地扎进泥沙,不断向周围延伸,茎秆笔直地窜出水面,长至一两米高,一株挨着一株,抱团耸立在寂寥的河水中。即使有洪峰,即使有飓风,吹倒了它们,风平浪静之后,他们也会彼此支撑着再次挺起身子。剑形的叶子,长在茎秆的节间,沾满的泥沙被雨水冲洗后,更加苍绿。折下一根芦苇,抚摸它的叶子,光滑而有韧性。尝试横着把它撕开,不小心划伤了手指。顺着它的纤维撕下去,也不似一般枝叶那么脆弱。茎秆中空,却有硬度。若要在湍急的水流中间生存,除过发达的根系,还得有坚挺的茎秆。它不是贯通地长上去,而是长出一节,封住,再长出另外一节。节与节之间,留有很小的气孔,用来输送水分和养料。

相对于其他草木,芦苇也算得上是顽强的生命了。帕斯卡尔为什么要说它脆弱呢?比起蜉蝣,比起昙花,比起萱草,它幸运多了,春天萌发,夏天茁壮,秋天开花,冬天顶着一头洁白的花絮摇曳在烈烈西风中。直到第二年春夏之交,新的芦苇长上来,绿影里还飘荡着星星点点的苇黄。再隔一个月去看,那残留的一截截枯黄才消散得无影无踪。消亡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被卷进洪水,朝东流去?

若说芦苇是脆弱的,人是脆弱的,那么,地球上哪些什么事物不脆弱呢?

石头不脆弱?它貌似坚硬,不也被洪水磨掉了棱角,磨成了砂砾吗?

高山不脆弱?它不也被暴风被人类削平了脊梁,变成了平川吗?

大海不脆弱?龙卷风摇荡时,不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吗?填海造田时,它又如何能挡住人类的脚步呢?

日月星辰不脆弱?有多少颗星星不到天明就陨落,陨石落在沙漠上再也不能闪闪发亮。

脆弱是相对的。帕斯卡尔提到的脆弱也是相对的。他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地。问题不在于芦苇到底是不是最脆弱的,人到底是不是最脆弱的。我们不纠结帕斯卡尔此话的漏洞,而要思考他强调的道德原则,他提到的思想。他只是想说明,一个人占有多少土地都没有用,由于空间和时间,宇宙便囊括了他,吞没了他。但他只要有了思想,就可以囊括宇宙。这样说来,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活的长度,而在于你活的宽度。即使如王勃一般猝然而死,有一篇《滕王阁序》也足以流传千古。

我不再为朋友的离去而心痛。他有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会影响他的学生,沿着他的思考继续朝前走。人类思想的长度不就是这样代代传承下去的吗?想到这里,忽而听到鸟儿清亮的叫声,回头一看,有只褐色的小鸟栖息在河边一根芦苇的顶端,两只爪子紧紧抓住芦苇的叶子,整个身体随着声音的颤动不停地摇晃。我真担心它摔下来。谛听它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儿恐惧,仿佛在给谁呢喃倾诉,柔软而又缠绵。它倾诉的是什么呢?我听不懂,只能凭自己的理解感受它此刻的心情。一个人的思想抵达到某种高度,就会有曲高和寡的孤独,跟这鸟语一样让常人难以猜透深意。

我依旧在长满芦苇的河边散步。清晨,霞光落进河水,芦苇的倒影清晰可见,仿佛染了思想的绯红的色彩,被洇晕开来,我的肤浅的思考融进去,也浸了一层梦幻般的绯红。黄昏时分,霞光从西边照过来,倒影反了方向,沉沉的一层红光印上去,分不清是芦苇还是别的水草。我站在河边,把一腔浓得化不开的心绪剥离开来,扔到芦苇密密的夹缝,听着它碎碎地落下去,让东流的河水慢慢冲散。

除过芦苇,渭河两岸生长最多的是杨树。

雨过天晴,行走在北岸,眺望南岸的风景,清澈的河水中,是层次分明的倒影。碧蓝的天空沉在底层,四五团错落相连的白云,雪山一般倒立在水中,黛青色的秦岭像是根植在雪山里。杨树的影子有三层,叠加到秦岭的倒影中,颜色更深一层。浅水边的杨树,大概有两三米高,树叶黄绿,簇生在水里,好像没有修剪过。第一道河堤路的杨树树干笔直,树头的叶子是稍深的黄绿色,但比水里的高出一两米。最高处的河堤路,杨树长势很好,密密的一道林带,比第一道河堤路高出三四米,树叶墨绿,树龄估计有十多年了。三层杨树,树干树形树色皆有明显的差异,仿佛是画家手腕轻轻重重的一抖一提,明暗色彩就渲染出神奇美妙的氛围。渭河的水缩小了天地万物的空间距离,把高不可攀的蓝天,高耸入云的秦岭,高大挺拔的树木,低矮丛生的芦苇,融入一幅画面。女孩就是这时走进画里,恰好被岸上蹲着的男孩摄入了眼睛。

她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踩着绿汪汪的草地,保持笔直站立的姿势,两只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上身的白色T恤是水光的颜色,乌黑的头发与对岸秦岭的倒影相接,仿佛她倒悬在秦岭的山脊上,双脚托起了一条河岸,所有的杨树都变成她的陪衬。她觉察到照完了,抬脚离开水边的草地,一条腿刚提起来,整个身子朝河水的方向斜过去,只见男孩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住了她。她惊得喊出了声,忙把男孩往外推。走到路上,男孩才松开了她。女孩的脸红到了耳根。我转身朝北岸的杨树林走去。

记不清多少次钻进这片树林了。树行子里,铺着一条略似余弦曲线的红砖小路。我常常从东头走进去,西头走出来。快走十几分钟,慢走一个多小时,最长的时间,徘徊了大半晌。雪天里,林子没有一个人影,觅食的鸟儿都不见了踪迹。只我一个人,冒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进来。脚下的雪层咯吱咯吱响,我走得有些惶恐,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雪裹着干透的树叶落下来的声音。走过的路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我的手背冻得通红,鼻头冒着热气,腮帮子僵硬,拽一下都没了疼痛感。我选了一棵最大的杨树,走过去,背靠着树身,使劲摩擦快要失去知觉的后背。树枝上的一团积雪落进我的脖颈,冰得我打了一个寒颤,但我不敢停止,继续在树上蹭来蹭去。渐渐地,我的后背热起来,两只胳膊热起来,两条腿也有了知觉。走出树林,整个河道白茫茫一片。河边的水都冻住了,倒下去的芦苇,凝结在冰块里,像我没有生机的心思。中心河道的水还在缓慢地流动,冰碴子混在水中央,发出呜咽的声音。

那个下午,我在杨树林里走出走进,到底想走出个什么名堂,自己也没弄清楚。我把银白的雪踩脏了,把平静的雪层搅乱了,把一树树的雪花摇到头顶上,融化成雪水,渗入我的肌肤,浸入我的头脑。我渐渐冷静下来,把所有理不清的思绪归纳分类,抽丝剥茧,轻重缓急,都已明了。走上回家的路,雪已经停了,太阳一跳一跳地挂在树梢上,每一树白雪都是红透的心房。几只麻雀钻进去,欢喜地叫个不停。

到了春天,光秃秃的树枝长出雾一样的绿意。我褪下宽大的羽绒衣,厚重的棉皮鞋,走进渭河。河里的水早已融化,岸边的草尖闪着一抹一抹的绿影儿,像年少时萌动的对生活的彩色希望。阳光把一河的水照暖了,照宽了,照伶俐了。我把心放进去,清洗零零碎碎的郁结,那些冬日里淤积的冰峰,瞬间化为活泛的清水,汩汩流淌。仰头看杨树林,它们的末梢嵌进碧蓝的天空,是不是也在探索宇宙的秘密?鸟儿从地面一跃而起,飞到树头的绿影里,是为练练喑哑的歌喉,还是出来为雏儿觅食?

这个暑假,我日日在树林里走。忽然发现,模拟这一林子鸟儿的叫声是困难的。区分它们各个季节的叫声更是困难。我坐在镂空的长条木凳上,把耳朵竖起来,静静地聆听。这边“唧唧唧”,那边“啊哦……啊哦……”。抬头看时,一道黑影倏的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哪来得及辨识是什么鸟儿?再说,即使看见也不一定能叫出名字。忽而一声紧一声的“嗯……嗯……”的鸟语传来,我急忙寻找它鸣叫的方向,瞅来看去,只有笔直的树干和浓密的树叶,刷乱了天空的颜色。

正寻思间,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亮了林子的草草木木。那些没有腐烂变质的树叶儿黏在树根下,褐色的一层。不用清理,再有几场雨水下来,它们也就会变成肥沃的有机质,滋养大树的生长。喜鹊倒是不怕人,它们借着明亮的阳光飞上飞下,时而钻进草丛,时而栖息干死的树枝,时而踩碎一片叶子上明亮的阳光,时而俩俩逗趣,长长的尾羽泄露了交欢的密语。

渭河在林子的南侧。隔着灰白色的树干望过去,水面亮得像是谁把一块巨幅玻璃铺在上面,两侧镶着碧绿的边框。冉冉升起的太阳正对着玻璃整理晨衣吧?密集的光线是她投向河水的布施吧?你看,河道越来越亮了,越来越灿烂了。我站在树林里,听不到河水流动的涛声,看不见它流动的模样。它就这样,玻璃一般,平铺在我的眼前,敛了万千条光线,辉煌出一泓暖暖的风景。

问稼桥南侧的河水中央,长着一片杨树苗。这些杨树,个头不高,大约有两米左右,黄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好像是无数个孩子举起手掌,欢快地摇来摇去。印象中,杨树的根如果被河水泡透了,就会腐烂,继而死去。曾经见过城北的小湋河里,环抱粗的杨树泡在深水里,上面的叶子干死了,树枝干透了,树身横在河边,与岸边生机勃勃的杨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渭河也一样,只要洪水冲泡,长了一个春天半个夏天的杨树,就会渐渐死去。每年冬天,河水退下去,干涸的沙滩上,到处是杨树的枯枝。无法想象它们短暂的生命存活的价值到底有多大。第二年春天,杨树又会长起来。是谁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杨树苗种在河道里,让它们经受风吹霜打、暴雨冲击、洪水淹没的重重磨砺?今年,桥南侧的杨树林还算幸运,有人用沙泥堆起一座小岛,如果不是特别大的洪水,也许就能躲过年年死亡的劫数。

她在寂静的河边跑步,甩动的臂膀托起了健康生存的梦想。桃红色的上身一跃一跃,像横空飞动的一团蝶影,轻盈飘逸。腰身以下,修长的双腿踩在地面上,迅速弹起来,脚跟没有带起半点沙尘。她轻快地朝西奔跑。那里的河岸,有盛开的一排萱草。朝霞把萱草的叶子照得绿莹莹的,一颗颗露珠浮在叶面上,亮晶晶的,像婴儿左顾右盼打量世界的眼睛。她弯下腰身,掏出手机,给露珠拍照。她不断变换姿势,想要拍出绝佳的影像。忽然发现,透亮的露珠闪出些许桃红色的光。她很奇怪,为什么会变成这种颜色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她上衣的颜色,折射到露珠里了。

脸上的汗水落在橘红色的花瓣上,条形叶子跟着颤动了一下,露珠就滚落了。她蹲下身子,惋惜地看着,仿佛要再捧起来似的。她的心柔软得能吸干这渭河的水,见不得破碎,见不得受难,见不得伤病。而她的身体,却日益柔弱起来。放假了,没有繁忙的工作任务,我们相约日日清晨在渭河边跑步,走路,聊天,散心。十多天后,她蜡黄的脸庞变得粉白粉白,像是谁在洁白的宣纸上画出了粉桃色的云彩。她笑得没有一点阴影了。张开嘴,波动出来的笑声都是清翠的,跟栖息在芦苇上唱歌的黄雀一样动听。

大雨过后的白茅,挂满粒粒雨珠,好像满天星辰一夜间全都坠落在河滩上,又像仙人挥手一撒,无数颗宝珠从天而降,落在草地里,架在草叶上,密密麻麻,晶莹透亮。我真想把它们一颗颗捡拾到怀里,兜回家去,滋养晦暗的肌肤。她却不做声,默默地蹲在白茅旁边,专注地拍照。对着杨树林,拍一张;转向河堤,拍一张;对着明镜似的河水,拍一张;靠着一根芦苇,拍一张。她总共拍了多少张,我没统计。虚化的背景,不过是衬托,中心点突出的却是星星般闪亮的雨珠。

在茂密的苜蓿草丛里,发现一棵小蘑菇,刚刚展开了身体。嫩白的茎干有两寸高,细细弱弱。上面顶着圆形的伞盖,细密的纹路清晰可见。蘑菇没有发育成熟,好像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婴儿,茸毛还没褪去。嫩生生的样儿,都不敢用手去碰。她待在小蘑菇跟前,保持与它合适的距离,转着角度拍照。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唯恐惊折了蘑菇细嫩的腰身,惊碎了它生长的梦想。独独的一支,怎能不让人生出怜惜之情呢?我却担心,在这空旷的河边,它能长出蘑菇的丰姿吗?能蕴蓄出成熟的香味吗?

小徐领着板凳过来了。板凳是一条小狗,乖巧得跟孩子一样,能听懂人话。不知小徐从哪一年开始养狗的。他经营书店,每天忙来忙去,但对狗,却比对孩子还重视。儿子前段时间结婚了,跟媳妇都在外地工作。日日陪伴小徐的不只是板凳,还有花卷。两条狗个头都不高。曾经喜欢跋山涉水、登高望远、到处摄影的小徐,自从住过一次院,就把锻炼身体放在第一位。书店的事情让老婆操心去了。他每天带着两条狗出来散步,雷打不动。早上,晨练的人还没出来,他就遛了一圈狗;吃过晚饭,他带着狗避开人群,尽量朝西走,生怕惊扰了谁家的孩子。狗被小徐训练得很是温顺,从没见过它们在人前人后“旺旺旺”地叫喊。我迎着它们奔跑,想激起它们的狂吠。板凳和花卷,好像约好似的,都不发声,快到我跟前时,就绕到路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奔向它们的主人。

她拍完小蘑菇,一转身看见了板凳,却没有像往常见到别的狗那样吓得直朝后躲。她跟我说,小时候被狗咬过,从此就怕狗。每次见到流浪狗,她都要吓得半死。要是有人牵一条大狗从她身边经过,她的心就会提上嗓子眼。有一次,我们沿着渭河朝东走,半道上有三条狗在路中间追逐,还没走近,她的脚步就慌乱了,声音颤抖着低低地说:快走!快走!眼看她就要撒腿跑起来,我拉住了她,让她跟在我身后,慢慢走,别激怒了流浪狗。而小徐的板凳和花卷,她见过几次后,就不再恐慌,还会笑嘻嘻地走上去,跟板凳说话。板凳默默地看她一眼,竟也欢喜地摇摇尾巴。

渭河湿地公园广场西侧,杨树林的东头,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早晨很少有孩子玩耍。吃过晚饭,很多小孩被带出来,玩跷跷板,爬滑滑梯。旁边有几张石桌,画着棋盘,棋盘下面放着棋子,谁想下棋取出来就可以。也有老人锻炼的跑步机、振动机、引体向上机等。此刻,健身广场没有人声喧闹,她坐到秋千上,晃悠悠地荡来荡去,慢时光也被荡出了几份闲情逸致。不知何时,跑过来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穿着碎花红裙子,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在地上推着转圈。她看得眉眼都溢出了笑意。两腮的绯红甜蜜蜜的,仿佛那个女孩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亲人,心底涌出来的母性的温柔不自觉地表现在说话的口气上,“小朋友,你妈妈呢?快看,妈妈找不见了呀?”女孩并没有理会她,看都没看她一眼。她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荡着秋千。

头发花白的大爷,推着一辆轮椅过来了,椅子里坐着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膝盖上遮着一条天蓝色被单。大爷避开霞光照热的路面,往树影里行走。河风吹动他柔软的白绸衫,衣襟被缓缓地飘起来,老奶奶伸出枯瘦的手臂帮他压住。他却伸出一只手,捋捋老奶奶飞舞的白发,把前额上挡住视线的一绺白发挂在她的耳朵背后。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这般老去,是否有人推着轮椅,陪你慢慢看渭水东流?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河中的小岛,自言自语地说。说话间,掏出手机,拨通电话,“你们起床了没有呀?儿子补课别迟到了啊!”说完,装好手机,继续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轻盈地奔跑。桃红色的身影,一跃一跃地,穿梭在晨跑的队伍中间,即使跑得再远,我也能看得见。

喜欢护坡的苜蓿。七月份,它们开出一蓬蓬紫色的花絮。苍绿的茎叶密聚在河边,沉静得像铺上去的一张绒毯。紫色的花儿被风吹拂,摇曳在绒毯中间,点缀着灵动的河岸。真想趁着无人的时候,伸展四肢,舒服地躺上去,迎着晨光,睡个回笼觉,又怕压碎了花儿的青春,压扁了苍劲的枝干。没下暴雨,渭河依旧从容,流动得几乎看不见浪花。香附子长得更密,大部分都开花了。暗血红色的花儿线形盛开,开在顶端,连绵成片,风一摇动,仿佛有人拉开织布机,给渭河编织最美的嫁衣。毛毛草零零散散地开出圆锥形的花絮,宽宽的绿叶夹杂在香附子细瘦的叶儿中间,极像姊妹草。还有开着白花的蛇床,开着黄花的金盏菊,开着桃红色花的水枝柳……这一切,都是构成渭河风景的尤物,散发出浓郁的青草味儿,绚丽着渭河夏日的风情。

走到问稼桥,折身往东走时,听到机器轰隆隆的声音。我四处看看,没发现声音的来源。继续往前走,这才看见三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戴着面罩,胸前抱住一个割草机,旋转的齿轮伸进草丛,卷出的草屑被气流冲出一团绿雾,跟着人影不断移动。三台割草机,顺着种满苜蓿的护坡,自东而西,依次割过来。割过的草地,只留下一层没有生机的绿茬。紫色的花絮全被割下来粉碎了,杂沓在绿雾中。我慌忙掏出手机,拍下一串串紫色的花影儿,边拍边流泪。香附子和毛毛草也没能逃过被割掉的命运。十几天后,我再次来看护坡,割掉的苜蓿、香附子、毛毛草又长起来了,绿茵茵的一片。根茎更加粗壮,叶子更加繁密。只是花儿还没有开出来。农校毕业的爱人说,夏天雨水多,割掉疯长的一层茎叶,根就会往护坡的泥土深处生长,发出更多的新苗,起到稳固堤坝的作用。这些苜蓿,之所以长得茂密,也与年年修剪有很大的关系。

西侧的小广场,靠近护坡,种上了两排榆树。榆树北侧,是长了四五年的柿子树和山楂树。柿子没有去年结得多,山楂青色的果子却把树枝压弯了。也有长了三四年的木瓜树和海棠树。有的果实累累,有的只挂了稀稀疏疏的果子。广场下面的野草被清理干净,四五个妇女正在树下栽一种防风固沙的草。我不知道是什么草。只觉得,同样是草,草和草的命运怎么会如此不同,恐怕也是与草的品质优劣有很大关系。这么长的一条河坝,如果全部换成这种草,得需要多少人力啊?某天下午,六点左右,我来到河边,走了一程,太阳蒸得头顶发烫,我快步走到阴凉处歇息。远远看见,几个妇女戴着草帽,每人提着一笼小草,蹲在没有树荫的地方继续栽草。她们手脚利索,剩下的一小片空地,很快就栽完了。我走过她们身边时,看见她们的后背全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栽过的小苗全浇透了水。

想起去年旱情严重时,每次来河边,都能看到有人拉着长长的塑料管子给护坡的杨树浇水。曾经以为,河边的草木是不用浇水的。河水年年月月流淌,地底下储存的水源足够支撑两岸的草木茁壮成长。这几年,雨季未到,即使河边的小草,也会被炎阳炙烤得拧在一起,无精打采,好像被谁抽走了神气。今年的河道,雨水丰足,草木异常茂盛。各种草木的绿仿佛在举行盛大的展览会,它们要比比谁绿,比比谁绿得纯粹,绿得干净,绿得有风韵,绿得有格调。

浇水的男子说,渭河两岸的杨树,都是一个叫樊军锋的西农大专家和他带领的团队培育出来的,是优良品种。这可不是一般农家门前种植的杨树。他们每年在周至的试验站,从三月起开始除草,施肥,扳芽子,一直忙到十二月。河岸上的杨树,能长这么高,这么稳固,樊教授有很大的功劳。如果有一天,你在杨树林里遇见一个人,酱紫色的脸膛,裤腿高高卷起,反反复复察看杨树的周身,抚摸杨树粗糙的树皮,那个人有可能就是樊教授,或者是他的弟子。

渭河杨凌段的西侧,河水中间的小岛上,那一大片新长起来的杨树是不是樊军锋教授栽上去的呢?有一棵树大约有三四年的树龄,树干明显高过其他的杨树,树冠分枝很多,浓密的叶子呈青绿色,其他低矮的树叶却是黄绿色,对比鲜明。由此看来,在河道里栽杨树,是风险很大的事情。栽了死,死了栽,年复一年,樊军锋他们,终于让一些杨树在河水中扎稳了根,吸引一群群白鹭在岛上栖息,渭河的生态环境也因此得到更大的改善。今年夏天,丽日晴空明显多于去年,渭河水明显比去年清澈,草木长得也比去年精神,芦苇绿得都临水顾影了。

晨练的青年人很多。男男女女,穿着运动的短衣短裤,戴着耳机,听着歌曲,慢跑在清风徐来的河道上,阳光把他们奔跑的身影拉长,把生命的曲线延长。傍晚时分,河岸上全是往来走动的人影,他们扶老携幼,慢悠悠地沿着河堤行走。河堤路两旁停满了车,小商小贩推着带滑轮的售货亭摆放在规定的路边。如果走累了,就上前买一瓶农夫山泉,“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浑身上下像是在河水中洗过一般清凉。

见到一个老者,白衫白裤,到河边提来一桶水,手握一杆长长的毛笔,在海棠树下写字。饱吸河水的笔头落在水泥地面上,横笔轻慢柔软,竖笔苍劲有力;短折笔墨重,起点笔墨轻。他的臂膀随着笔杆的轻重缓急来回转动,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我站在他旁边观赏。他把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写完,才抬头看见了我。我笑着回应他,他也笑笑地回应我。没有语言交流,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应该心领神会了。

树上的海棠果儿由青绿变成紫红,树叶儿渐渐老去。夕阳的余晖把海棠的影子投射到老者书写的诗词间,风吹上去,那些字仿佛一个个精灵飘动起来,天空中顿时飘满芬芳书香的味道。老者继续写: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他把“心”字写得很饱满。最后一点顿下去,仿佛全身的力道都压了上去,笔头瞬间向内一勾,转弯圆熟,收束利落,实中藏虚,虚中映实。虚虚实实的心事,尽显笔墨之中。他提起毛笔,放进水桶,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朝河边走去。此时的秦岭,像一位横卧在河水中酣眠的巨人,雪山在他的脚边轻轻浮动,层层叠叠的杨树护住他的腰身。白鹭逆着水流,朝西天的峰顶飞去。晚霞醉了,跌入静水流深的渭河……这万千景象被老者伸进去的笔头,轻轻一搅动,满河的风景变成一幅色彩斑斓、恢宏壮阔的巨型绸缎,披在杨凌古老而又年轻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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