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01丨你去看美女采桑,是为了看“采桑”吗
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简注:采采,采之又采。薄言:语助词。芣苢(fúyǐ):车前草。袺(jié):用手捏衣襟揣着。襭(xié):衣襟系在衣带上兜着。
一、
这首诗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写采集车前草,越采越多这样一个劳动过程。看上去,既没有很深的意思,也没有很美的语言。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未必。
粗粗看去,或者显得无聊。那是一种劳动没错,但如果你知道一点比如“采茶歌”“采莲曲”之类的风俗传统,并通过影视画面也好,亲身经历也好,有一些画面印象,那么这首诗就不那么无聊,而变得活泼欢快起来了。
一群年轻少女,在风和日丽的郊野,采茶也好,采车前草也好,或者采其他什么东西,奔跑嬉闹,活泼舒展。这是什么?这是青春啊。这还无聊么,这还不够动人么。
所以方玉润《诗经原始》最得此诗真意,其言曰:“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这首诗是写采集芣苢的过程,采好了,要回去了,《诗经》中别有一首来表达此种情形。
魏风·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桑者自然都是女子,夕阳与桑叶相映,女子们相互呼唤,三三两两,踏歌同归,悠适从容。与《芣苢》合看,如春风拂面,其妙我不能言,只是令人心中欢喜,正如方玉润所言:“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如果对传统诗词有点印象,那么你会知道,采桑和采莲是其中很重要两个主题,相关内容非常多,有个词牌就叫《采桑子》。 而这些描述采桑和采莲的诗词,大多还都是缱绻缠绵的。
这可奇了,一个采东西的劳动,写那么多,还缱绻缠绵。这就到了我们最初的问题了:你去看美女采桑,是为了看“采桑”吗?
《春秋经·庄公二十三年》云:“公如齐观社”。“社”就是祭祀,鲁庄公去看祭祀。但《穀梁传》解之云:“以是为尸女也”。说鲁庄公并非去看祭祀,而是为了看尸女的。
尸女是什么?祭祀祖先的时候,从后代中选出一个人来,象征祖先,接受祭祀,这个象征祖先的人,就叫做尸。那时还有一点母系社会的遗留,祭祀的祖先是女性,所以从后代选出一个漂亮少女作尸,是为尸女。后来各种小说里代表一个门派或家族的“圣女”,就很有这个意思。
鲁庄公看祭祀,实际是为了看美女。那么你看人家采桑呢?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社会关系不会像现在这么多,同学啊,同事啊,网友啊,没这些。不说那么久远,就说你小时候,还没上学呢,也没这些关系。你是怎么认识你的小伙伴们的呢?你得出来玩儿啊,不能老搁家里憋着。
同样的,那时男女之间要有接触的机会,得先出来啊。女子出来干嘛呢,采点儿东西。所以女子采东西这件事,是男女邂逅相遇的机会,是情感生发的起点。
所以后世采桑、采莲的诗词,大多缱绻缠绵,也就不难理解了。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南北朝无名氏《采桑度》:“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都还是如《芣苢》一般的,看到美女而已。
至若于鹄《江南曲》:“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李白《越女词》:“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这样的,就愈发撩人的紧了。
由采东西而生发出情感,并非《诗经》之后才有的,《诗经》中就有一篇,而且是每个人都知道其句的名篇。
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就是他爱慕的那个采东西的小姑娘,见不着了。也不知是吵架了、分手了、被家长阻拦了,还是突然消失了,反正就是见不着了。葛生于初夏,采于盛夏,萧采于秋。如此看来,他爱慕的时间可不短。“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非经历者不知此言。
二、
袁枚认为《芣苢》非后人所当效法,并录章菔斋戏仿之作来说明:“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一句话,《芣苢》并不是好诗,不值得人学习。
这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全篇重复,只改几个字,这样的诗,有什么好呢?
但反驳袁枚,也很容易,他不是说不当效法嘛,效法写成的就像个笑话。那拿出后人效法《芣苢》而写的非常好的作品,不就完了吗。
还真有这样的好作品,并且是千古名作。《乐府》中的《江南》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诗和《芣苢》手法如出一辙,谁都不能说这首诗不好,谁都能感受到这首诗的好。但好在哪儿呢?说不出来,只能再用方玉润的话“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但样的应对,面对袁枚的诘难是无力的。并且,《江南》诗只此一家,后来在没有用此手法写的好诗了。
那这到底好还是不好,好在哪儿,真就不可言说吗?这个好能不能效法?这个问题曾困扰我许久,直到读了汪曾祺。
汪曾祺《待车》中有一句:“云自东方来。自西方来,南方来,北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要向四方散去。”写得好。并且是《芣苢》的笔法。
《磨灭》中又有一句“文林街上人来,人往,人下先生坡,人上先生坡。”写得好。并且是《芣苢》的笔法。
谁说《芣苢》不足效法呢?这就效法的很好啊。由汪曾祺的这个启发,再去理解《芣苢》《江南》,就能准确知道其好在哪,如何效法了。
这其实就是信息和文学的区别,是写作中叙说和展现的区别。“鱼戏莲叶间”,是一个信息,是一种述说。日常交流,这句足够,因为信息传达到了。但这句仅仅能让人知道“鱼戏莲叶间”,却不能让人感到“鱼戏莲叶间”。文学是要让人切实感受到的,仅仅让人知道某个信息是不够的,所以“鱼戏莲叶东”四句,就是让人感受到“鱼戏莲叶间”,宛如亲见。
在信息当中拎出细节的真实,这就是《芣苢》可供效法的地方。前面汪曾祺的两个句子,若写成“云向四方散去”“人来人往”,意味就差太多了。
再举一例。普通人写故事的场景,只写某地某处。譬如“昆明大西门外,一张对褶的钞票躺在人行道上。”看着挺正常。
汪曾祺在大西门外后面多写了这样一段内容:“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饯,烧饵 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
场景一下子就有了生命,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写“大西门外”,只给人一个概念,一个信息,知道是大西门外。有了后面这一段,就真正感受到了,这个大西门外是怎样的情景了,宛如亲历。
袁枚认为《芣苢》不足为法,却是他只看到字面形式,没看到深处。《芣苢》之诗法,于汪曾祺文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实是必学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