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该以什么词来形容你

在这些年零零散散的文字中,关于父亲的文字几乎没有,不是没有想过去写,而是每当产生动笔的念头,又总觉得难以开头和继续,或许是这些年来与父亲淡然如水的关系,让我很难有情动于心的时刻,继而萌生写写他的冲动,又或许是,在我走过的近四十年的光阴中,父亲给我的感受,很难让我确切地去描述和形容,更难以让我说出一些矫情的话语。

凉风突起暑热消退的下午,接到父亲告知我突发的疾患得以缓解的电话,心情顿时从紧张与焦虑中解脱出来,挂了电话,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许多关于父亲的过往,像从天边奔腾而来的群山,每一道起伏的峰峦,都像是一个清晰的片段。

一生为农的父亲,勤劳一词深深地镌刻在他的生命履历当中。父亲有兄妹七人,他排行第二,上头有一个姐姐,在家中的三兄弟中他是老大,自然而然地早早就承担起了生活的重担。十几岁出门谋生,在城市的码头干过搬运工,后来又拜师学了一门泥水匠的手艺,辗转于城乡之间,在脚手架上一站就是几十年,因为手艺精湛,做事勤勤恳恳,顺理成章地做了一名带班师傅。印象中,壮年的父亲是高大而威严的,那时,常常会有被他带到城里做工的人来到家里,客客气气地尊称他为师傅,和他商议一些事情,声若洪钟心直口快的父亲,话语中总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让年少的我心生敬畏,为之自豪。

农忙时风尘仆仆地回来耕作,忙完农事后又匆匆忙忙地外出,那些年,我将父亲的劳累奔波错误地理解为能耐与风光,随着现实境遇的日渐窘迫,我才逐渐明白了父亲的艰辛不易。

父亲在建筑工地务工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支以及我和弟弟的学费显得捉襟见肘,不足的部分全靠母亲在家种豆栽菜养鸡养猪来补充。有时工地拖欠或者赖掉了工钱,作为带班师傅的父亲,就更是艰难了。记得好几年的大年三十,一些人跑到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口口声声向父亲索要工钱,其实,父亲和他们一样也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但在手下工友的催逼之下,只能无奈地拿出母亲攒下的留给我和弟弟做学费的钱,交给他们。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周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父亲坐在昏黄的灯下长吁短叹,面对母亲无休止的指责,脸上布满了羞愧与忧愁。曾一度让我为之自豪的父亲,渐渐在我的心里变得卑微起来,形象不那么高大了。

父亲特别要强,我和弟弟的学费,最终只能靠母亲举债得以解决,一家人的日子艰难维持着,到了我上高中的那年,父亲从城市的脚手架上走下来,放下了手中那把没能改变家庭境遇的砌刀,几经周折,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一条偏僻小街,张罗起一个米粉作坊,养了几头猪,和母亲没日没夜地劳作,赚取微薄的利润,省吃俭用,用浸透了汗水的钱将我和弟弟送进学堂。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父亲才停办了作坊,回到老家重操耕作的旧业。如今,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闭上眼,我的耳边总会恍惚响起,许多年前那台米粉机在深夜高速旋转发出的嗡嗡声,那样尖利,那样刺耳,遥远的画面在脑海清晰地浮现,父亲在机器旁一刻不停地搅拌米麸,然后以蚕食桑叶般的耐心,将几大盆和好的米麸一点点地投入铁斗。他紧盯着出粉口,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滚烫的米粉,掐断,捋顺,再一束一束地搭放在木杆上,在升腾的热气中,父亲的额头和脸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屋外,东方悄然发白,鸡鸣声驱散了沉沉暗夜。

早年的劳累让父亲快速地衰老,过了花甲之年,父亲终于不再耕作,受我和弟弟之托,和母亲来到县城,照看上学的孙儿。父亲依然闲不住,三番五次要我为他找一份工做,最终我为他在一个超市谋了一份工,替人查看购物小票和做一些杂事,虽不需费太多劳力,但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并不轻松。偶尔路过,我会停下车,隔着车窗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伫立在超市的出口,戴着老花镜,弓下身去认真地查看顾客手中的票据,一只手不时捶打自己疲惫的腰身。没有顾客经过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回味自己这一生的个中滋味,或许是在为两个儿子不尽人意的境遇而操心,又或许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因为太辛苦,让自己稍稍地歇息一会。我几次三番劝说他放弃这份工作在家休息,最终没能成功。

父亲的性格中除了这般固执之外,还有些暴躁,遇到不顺心的事,常常对他人大光其火,自我懂事起,他和母亲之间的磕碰与争吵似乎从未消停,因此也带给我不少酸楚的回忆,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他心生怨恨,尽管他对我和弟弟从未真正的打骂过。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大声斥责之后待人依然热情如昔,并不记在心里。因为脾气太坏,父亲让一些亲戚朋友对他产生较多的误解,虽然一直光明磊落地做人,在亲朋遇到困难时倾力相助,但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热情与感激的回馈。每当听到他人对父亲颇有微词,总让我倍感尴尬,当然,我不会也不能让父亲去改变自己,他的好与不好,都属于他的一生,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父亲的苍老愈发明显,白发堆积,话语渐少,声音低沉了很多,脾气也不像从前一样,倒让我觉得有些距离感,每一次见他都是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一起陷入沉默。也许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也许是父亲也已适应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父亲的过往经历,和普天下的农民父亲并无太大区别,在艰苦的岁月中饱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在坎坷而平淡的经历中深刻体会过人世的炎凉,他有足够多让我感动的地方,无论我用多么美好的词语来赞美他,都不过分。他也有太多的缺点和不足,可以用很多不那么友好的词语来形容他。但我想,无论将什么样的词语用在他的身上,从一生风雨中走过来的父亲,都不会在意。

不管怎样,于我而言,有一个词用在父亲身上,就足以建立起血脉中一种永恒的联系,以及情感上一种愈发深沉的牵挂,他是我的父亲,“我的”,便足以代替一切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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