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任性老板

那一年,我去了一个三线城市的房地产公司上班,担任营销总监一职。公司规模不大,二级开发资质,一直开发的是小型项目。

01  “宫里规矩”

刚去时,老板钱总就明确告诉我,“是我把你招来的,公司的事要以我为主;如果我与周丽意见相左时,我说了算。”钱总是董事长,周丽是他老婆,任总经理,公司多数部门都由老板夫妻家族的人把持着。

我是从省会城市招过去的,工资比本地招的人要高,比普通员工更要高出好几倍,因此惹来了“皇亲国戚”们的忌妒。

办公室尽是一帮元老。偶尔有一两个女的,也是妈妈级的人了。

我为人比较谦虚客气,先获得了一帮老人的好感。其中有一个财务部门的老头,姓米,人称“米老鼠”,为人机灵,跟钱总十多年了,深知其脾气禀性。他是出纳,但不会用电脑,做账都是手工记账。

刚开始时,我也是大大咧咧的,说话办事不注重细节,老米就跟我说,“你要按公司的规章制度来”,“你不能叫他(钱总)钱总,要叫领导,或者叫钱局,他之前是从商业局出来的”,“跟他讨论工作时,不能反驳他,他说啥你都要说好”,“做项目测算时要把利润做得高一些,这样他才高兴”,“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就是:《细节决定成败》”……

经老米这么一点拨,我才猛然心惊!回想起与钱总打交道的种种话语情状,我已经是触到他的“逆鳞”了!人事部的胖子小黎说,我这个职位已经换了好几个人了,都是因为不合他的脾气。他说过的话经常不认账。之前有个营销总监,悄悄用手机把他说的话录了下来,后来按他的指示去做了他又说不对时,就把他说的那段录音拿出来对质,结果这个营销总监很快就被炒了。

公司采用的是国有企业的管理模式。员工每天要写工作日志,部门负责人每周要对本部门培训一次,公司每个月要开一次民主生活会,这些都是必须要做的,因为要纳入每月工资考核,直接与钱相关。我当时分管营销和物业两个部门,每到周一培训时,一上午根本忙不过来。

公司的业务不多,唯一在为公司赚钱的也就只有我们销售部了。

但钱总为了体现他的权威性,将人事、行政两部门的人配置得十分饱和,一度达到十多人。他们的工作主要有三方面:一是每月末对员工的绩效进行考核;二是传达钱总的指示、精神;三是检查各部门的工作。一眼望去,监督的人多,干活的人少。

我们平时在给钱总报送文件时不能直接面呈他,必须交由行政部转呈,好像太监给皇上转呈折子一样。

虽然招了十多人,但钱总对他们还是不满意,不能很好地领悟他的精神、意志,最后还是将之前跟过他一段时间的娄文兵招来了。此人业务能力不怎么样,连写的文件都出现一些病句,但其为人阴险,善于揣摸钱总的爱好,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因而深得钱总欢心。

当时人事部还招了一名人事经理,叫江连宏,小伙子三十出头,性情耿直,业务能力也强,就是没人点拨他。

江连宏来的第五天晚上,钱总请各部门负责人吃饭,大家都喝多了,但解连宏却喝得大醉,回来后将头埋在洗脸盆里,拧开自来水开关,任由冷水冲泡,当时已是秋冬季节了,嘴里还直嚷:“你们都是些老江湖哦!就我一个人喝醉了!”

江连宏没来多久就到了月末,又是开民主生活会的日子。

钱总很是开明,要求大家畅所欲言,直陈公司的管理弊病,不要藏着掖着。

按照流程,一般先是由部门经理发言,然后是部门负责人发言,然后是总经理发言,最后由钱总作总结性发言。我听老米说,钱总最喜欢的一个助手就是前人事经理乔辉,人家后来考取了省城的公务员,“在开民主生活会的时候,乔辉主持会议,当总经理周丽讲完话后,乔辉就说'下面有请公司主要领导讲话’,他(钱总)一听就非常高兴,主要领导!一下子就把他的领导地位凸显出来了。”

会议开始了。几个老江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话后,就轮到我了,我本着对得起工资的态度,还是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弊端,哪知却为江连宏做了一个错误的示范。江连宏以为真的是让他畅所欲言,于是直指公司管理弊病,称“公司的管理模式还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国有企业的管理模式上”。

钱总的脸色明显不快了。江连宏这一番话无疑给正准备洋洋洒洒大讲一番的钱总泼了一瓢冷水。钱总无精打采地说,“不管我们的管理模式是九十年代的也好,是现代的也好,但是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到呢,公司的管理制度摆在那儿!你们不去看、不去读,转过身就问我……”

语含不快,言不由衷,一月一度的民主生活会就这样解散了。

到了楼上办公室开门的时候,钱总还不忘将我消遣一番。当时我没带钥匙,他一看我没开门,就说:“都不开门呀!那我也不开!”转身就走了,跟小孩似的,更不向后看一眼。

没过多久,江连宏就狼狈地走了。

02  明察秋毫

钱总的任性大抵如此,但他还非常注重细节,以至于有时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自认为就是一个细心的人了,但他的细致入微却又让我叹为观止!

凡是给他提交文字资料,只要有一个标点符号使用错误都会被打回来,哪怕是一个逗号,因此往往一份材料要往返修改好多次才能过关,而他也不厌其烦的乐在其中,许多时候因此加班。他对实质内容反倒不是很在意。

有一次,我陪他去外地看项目,完事后在一家“农家乐”吃饭,我也从老米那里了解到了他吃饭的规矩:桌上必须放一双公筷,所有人夹菜必须用公筷夹,即使他们家族在一起团年亦是如此,无论长幼,一旦触犯必会挨批。但那天一起吃饭的还有其他老板,他不好兴此规矩。吃完饭后,他一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拿了一张饭店的名片塞进包里。他见我没有拿名片,就对其他人说,“你看,他下回就准备不来了。”

钱总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细节决定成败。但钱总对他的细致还是不满意,他最佩服的是他看到的一件事:某个老板请领导吃饭,他也在场,吃完饭后又去泡温泉,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蹲下来用手去试那个水的温度”,“当时连我都没想到!人家也才叫注重细节!”

我们每个月的工资都拿不齐,钱总总会在绩效考核时扣下一两分,换算成工资就是一、二百,老米笑着说,“他看你拿了这么多走,他就要拿点回去。”后来我们也就习惯了。

03  调查之风

钱总善于使用手段收拾违规的员工。

我去了没多久,发现有六、七户没有交房的客户的《交房通知书》还静静地躺在物业办公室。按照规定,《交房通知书》必须即时送达购房人。之前这项工作是薛雯在负责,当时她正在办理离职手续。我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上报,否则我负不起责,因为钱总的细致表现在合同上就变成了苛刻条件,他在购房补充协议中注明了:如果购房者逾期不来办理交房手续,每逾期一天将按照购房总价的千分之五收取违约金,因此,常把一些在外省打工的购房客户吓得大老远回来接房。

其实,这件事也不大,薛雯也没有失职之处,只是处理得不符合公司规定。当时她已经几次电话通知这几个客户了,但还是不来接房,她为了方便,就将《交房通知书》放在物业部了,以便客户来了之后可以及时办理交房手续。

但这事儿一经上报,在钱总那里就是大事了。钱总听了大怒,差点把他的草苹果笔记本砸了。于是下令行政部调查薛雯,要求写事情经过,张三去调查了李四又去,薛雯写一次不行,写一次不行,打印材料都用完一个A4纸了,薛雯被逼哭了——干脆不写了!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在大家猜测将要怎样惩罚薛雯时,钱总的处理却大大出人意外!他这人虽然声色俱厉,但还是会念员工的好,他说薛雯之前在管营销时付出了辛苦,所以最后就象征性地处罚了一下就算了,薛雯自己也挺高兴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薛雯抱有一种负罪感!毕竟“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04  铁面无情

但你要是给公司造成实质损失了,那他不管你是谁,一律严惩不贷!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高中同学就上过一当。这个叫赵哲高。

钱总喜欢把员工在不同公司、不同部门之间调来调去,就像公务员任职锻炼一样;赵哲高本来是在项目工地上干活的人,结果被他调去搞出纳,连一点财务常识都没有。

那一次,钱总让赵哲高背了十万块钱去工地上发工资。当赵哲高到达项目地时正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工人还在工地上干活,他就想等到晚上大家下班回来后再发工资。于是喝了二两酒后就去睡午觉了,十万块钱就放在枕头边上。他一觉醒来,已是斜阳西下,凉风渐起,却发现装有十万块钱的背包不翼而飞了!大惊之下,把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找到。工人们都回来了,正盼着他发工资呢!这个一向以吝啬出名的大老爷们当场就吓哭了,要知道,他当时的工资才一千多块钱。

怎么办?

凉拌!

赵哲高哭着把丢钱的事告诉了钱总,那还得了,“将帅可废,江山不可亡”。十万块钱“照价赔偿”不说,另外还罚款两千,以示惩戒!这些钱每月从赵哲高的工资里扣除,只发生活费,直到扣够为止。赵哲高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后来证实,偷钱的人就是工地上的工人,是从窗户爬进去偷的。

05  爱打官司

钱总爱打官司,为了区区五千钱也要打,可结果往往是“赢了官司输了钱”。

工地上有一个煮饭的师傅不想干了,他有两个月工资(约四千余元)没有结,由于工地(水电站项目)在偏远的深山大林中,回一趟公司不容易;他为了图方便,就把买菜预支的五千钱私自抵了工资,没有办理离职手续就走了。

这还了得!你把钱总的公司当成茶馆了,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钱总让人联系厨师不果后,立马就委托律师起诉。但不管你怎么起诉,厨师就是不到场、不过问、不接触。官司打下来了,自然是钱总胜诉,法院判定厨师还钱和支付诉讼费,可厨师家中就他一个独人,家徒四壁,环睹萧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钱总几次让人去要钱,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你不可能把人家房子拆了吧?钱没有要到不说,还倒赔诉讼费和律师费。

钱总也有吃亏的时候。他曾经当了一回背锅侠,弄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还要从项目说起。当时项目的建筑工程是分包给劳务公司的,工程干完后,钱总按照合同很快把钱结算给了劳务公司。可是劳务公司老板的心太黑了,一分钱也没给工人发,全部落入了自己的腰包。

眼看就要过年了,工人们干了一年的活没拿到钱,也找不到劳务公司的老板,转过来就把项目给围了,举着旗帜,要求发放他们的血汗钱。这一下事情闹大了。相关部门派人来解决,也把劳务公司的老板找到了。那家伙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来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把腿弄折了,肿得跟铜罐似的。一问他工程款呢?他说花光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人就一个,要拘就拘,爱咋咋的。工作人员也没辙,眼前要紧的是把工人的工资先发了,让他们散去,否则他们还要继续闹,影响不好。可是劳务公司的老板又没钱,怎么办?最后决定在钱总身上打主意:让他再付一次钱,先把工资给工人们垫付了,然后他再去找劳务公司的老板要债。

尽管钱总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也不敢违拗,他以后还要在这一带混呢!最后一咬牙,又拿出几十万,给工人结清了工资。算是付了回“二道钱”。

钱总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自然又是要打官司。官司又赢了,可那劳务公司的老板表示认账,但就是没钱,每次到办公室来都拄根拐杖,表示他已经残了,你看着办吧。这笔钱到我离职时都没要到。

06  遣兴游山

由于我分管营销和物业,房子卖不动要找我,交房时有问题也要找我,许多购房者文化低,蛮不讲理,要么哭闹骂人,要么弄两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安放在售楼部,跟菩萨似的,动都不敢动;更有甚者,一个市井小民竟然撸起袖子说要修理我,硬是把我一介书生逼的在售楼部跟他打了一架,我本来想给他来一个“过肩摔”,让他尝尝我的厉害,不料被他丈母娘一把抱住了。唉,这些事到现在想起来仍然头疼。

最难办的莫过于客户退房了,一退房就意味要退钱,可是钱一旦进了房地产公司的口袋里,再想掏出来就如同在老虎嘴里抢食。这边客户威胁要钱,那边公司又不退钱,把我夹在中间十分难堪,里外不是人。这种麻烦隔天就有。

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去爬山散心,来回约五里路。山上沿途有亭台楼阁,茶肆小店;最高处有座寺庙。一到周末,人们便会成群结队地上山游玩。我晚上去游山遣兴时,偶尔还会遇到僧人肩负褡裢,踏月归来,煞有诗意。

在去往寺庙的路上,要经过一座神道碑,碑上记载的是一位唐代的本地女道士白日飞升的故事,碑刻书法一般。碑座是一个类似乌龟的动物造型,叫做赑屃,旧时石碑下的石座相沿都雕作赑屃状,取其力大能负重之义。

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稽首礼拜,希望他赐我力量,助我渡过麻烦难关。说来也怪,每当我礼拜之后,心里便会笃定许多,心情也开朗起来,与徜徉于天地万物之间比起来,这些俗世的烦心事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07  “传国玉玺”

在这样的家族企业里上班,最大的阻碍就是处处有人盯梢和不服从管理。那些“皇亲国戚”们根本不把外人放在眼里,他们之间也互相掣肘和争权夺利。我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就在于能够“师夷长技以制夷”。

钱总只相信他们的亲戚,公司的公章从来不轻易示人,宝贵得如同传国玉玺。据他说是因为“有过这方面的惨痛教训”。

公司的财务总监陆兴算是钱总的贴身奴才了。我之所以这样说他,是看不起他的为人,他一味地替公司说话,愚忠不化,公司同意给工程上发的二十万元补助款,到了他那里,他竟然不愿意签字发放,他说,“我要是老板就不发,二十万!公司能做很多事情了,你要走就走呢!”尽管如此,钱总仍然不放心他。

有一次,钱总让陆兴三人将公司公章从分公司带回总公司,交给周丽的姐姐周青。公章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封口用钉书针钉得密密麻麻。当时已经是晚上了,原定计划是让陆兴三人拿回公司后再交给周青,但在车子要下高速的时候,钱总改变计划了,提前让周青去了高速路口接管公章。

陆兴因为这件事大受打击,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他都还不放心,生怕我们把公章拿去跟别人私签合同,还叫周青来高速路口接收。他想你在高速路上干不了什么坏事。”自此以后,陆兴也开始中庸起来。

财务部有个小伙子叫王春,他说凡是他上过班的公司都垮掉了,迄今为止,他已经干垮三家公司了,不知道这一家公司结局如何。我开始以为只是巧合,不料竟是一语成谶!不幸被他言中。卖了一年多,房子终于卖完了,钱总也不准备再搞房地产了,转行做了其他行业。公司里拿高薪的人一个个都被请走了,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走后没多久,公司就解散了。

尽管钱总很任性,在公司做事很困难,但仍然是在这里成就了我。至今念念不忘的还有那山,那水,那寺庙,那神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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