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 | 关于读书的建议
伍尔夫
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最知名的小说包括《墙上的斑点》(The Mark on the Wall)、《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雅各的房间》(Jakob's Room)。
首先,我想要强调一下,这个题目是个问句。而这个问题,即便我答得上,怕也只是对我自己合适,并不适合你们。关于读书,能给别人的建议,最多只有一点,那就是,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讲,只管顺着自己的天性,动动脑筋,得出自己的结论就好。在任何其他地方,我们或许都要受到法律和习俗的约束,唯独这里,我们丝毫不需要。
怎样才能在这片纷扰的混乱中理出头绪,才能从读书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呢?
如何读小说?
说来似乎简单,既然书有不同——有小说、传记、诗歌的分别——我们就该把书分门别类,从每门每类中挑出他理所应读的书就好了。可读者对书抱有的期望,跟书所能给予读者的相比,往往是大相径庭。我们最常干的,就是三心二意、不明就里地翻开一本书,读小说希望它真实,读诗希望它虚幻,读传记又要满纸美言,读历史必要迎合我们的成见。我们读书的时候,只有摒弃这些先入之见,才能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开端。不要对着作者指手画脚;而要站在他的立场之上,成为他的同道和共谋。或许,想要对小说家都在做些什么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最快的方法不是去读小说,而是自己写一写;亲身体验一下驾驭文字的艰难万险。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某件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街角那儿,有两个人在聊天,而你,是如何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有一棵树,在摇曳;灯光,在闪烁;那两个人的交谈,听上去很好笑,却又让人觉得悲伤。这样一幅画面,整个构思,似乎全被包含在那一瞬间。
但如果,你也来试一试,把这一幕付之于笔端,你就会发现,这一瞬间变成了千千万万支离破碎、互相矛盾的印象了。有些印象需要我们去淡化,另一些则需要强调;就这样写着写着,说不定,原先体会到的那种情绪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时候,再把这几页思绪不清、杂乱无章的稿纸丢在一旁,去读一读迪福,简·奥斯汀,哈代,读一读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这样一来,对他们的伟大之处,想必你一定更有体会了。也才能明白,这不单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迪福也好,简·奥斯汀也好,托马斯·哈达也好,还让我们活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读《鲁滨逊漂流记》,我们就是在一条坦途上跋涉;一桩桩的事情接踵而至;这些事儿和它们先后发生的顺序就是一切。可对迪福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户外生活和探险历程,到了简·奥斯汀那里就一文不名了。取而代之的,是客厅和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从这些闲言碎语中,像镜子一般,折射出来的人物性格。等我们习惯了这客厅和其间的镜像,再转向哈代时,便又会觉得峰回路转了。成片的沼泽环绕四周,群星在我们头上闪烁。这儿,展现给我们的,是人性的另一面——独处时最易浮现的黑暗,而非陪伴时的光明之面。与我们相关的,不再是人类,而是自然和命运。不过,尽管这些世界千差万别,每一个却都和谐一致。因为它们的造世主,都莫不小心谨慎,在自己独特的视角下,恪守其规。或许他们也会让我们殚精竭虑,但他们从不像二三流的作家那样,经常在一本书里,混淆了两种现实,让我们无所适从。这样看来,读完一个大作家的作品,再去读另一个——从简·奥斯汀到哈代,从皮科克到特罗洛普,从司各特到梅瑞德斯——这就好像让人连根拔起,被丢来抛去;从这儿给扔到了那儿。读小说,是一门艰难而复杂的艺术。要想从小说家,尤其是那些伟大的小说家那里,领悟到他们所给予的一切,那就一定要有非常敏锐的感觉,和非常大胆的想象力。
为何读传记和回忆录?
但是,只消看上一眼书架上那些五花八门的书,便可以知道,没有几位作家,可以称得上“伟大”;更没有几本书,称得上艺术。比方说,和小说、诗歌肩并肩放在一起的这些传记或自传,无非是些名人传记,写的都是死去已久、为人遗忘了的人。不过,就因为它们算不上“艺术”,我们就不去读了吗?还是说,我们应该读一读,只是,需要我们换一种方式,带着不同的目的去读?譬如,为了满足我们不能自已的好奇心,就像有时,夜幕降临后,我们从一幢大房子前经过,看到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又还未放下窗帘,一层一层都在上演着人生戏剧的方方面面,我们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这时,我们对这些人的生活,便会满腹好奇——仆人们在传闲话,绅士们在吃晚餐,女孩子为了聚会在梳妆打扮,窗边的老妇人打着毛衣。这些人是谁,他们都做些什么,姓甚名谁,工作地位怎样,都有些什么想法,又有些什么样的经历?
传记和回忆录就是在回答这些问题,就这样,点亮了万家灯火;向我们展示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辛苦劳作,成功失败,饮食爱恨,直至他们死去。有时,在我们的注目下,这幢房子渐渐消失了,铁栅栏也消失了,我们来到了海上;我们去打猎,远航,战斗;我们站在了野蛮人和战士们之中;我们参加了伟大的战役。或者,要是我们高兴留在英格兰,留在伦敦,场景同样改变了;街道变窄了,房子变小了,窗子成了小格子,屋里挤得很,还散发着一股臭气。我们看到一位诗人,多恩,就被迫从这样的一所房子里走了出来,因为这儿的墙壁太薄,抵挡不住孩子们的哭闹。我们可以跟着他,沿着书间的小路,到特威克南;去著名的贝德福德夫人公园看看,这是贵族和诗人爱去的地方;接着,路一转,我们又走到了威尔顿庄园,那座建在山坡下的豪宅,听一听锡德尼给他的妹妹读《阿卡狄亚》;接着,就去那片湿地间走一走,亲眼看看那著名的浪漫故事里独具特色的鹭;接下来,再次向北,跟着另一位彭布罗克夫人,安妮·克利福德,去看一看她的广袤荒野,要么,让我们冲向城市,看一看加布里埃尔·哈维如何一身黑丝绒,与斯宾塞争论诗歌,不过,一定要小心别笑出声来了。
伊丽莎白时期的伦敦,既黑暗又辉煌,在这里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不过,我们也不能总待在那儿。因为邓普尔和斯威夫特、哈利还有圣·约翰在召唤我们继续前行;要搞清楚他们之间的争执,弄明白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会花上我们太多时间;等到我们对他们感到不厌其烦了,我们就继续前进,走过一位一身珠光宝气的黑衣女士,走到塞缪尔·约翰逊,走到戈德史密斯,走到加里克那里;要不然,我们就穿过海峡,只要我们愿意,去见一见伏尔泰和狄德罗,见一见杜·德芳夫人;然后,再折回英国,再回到特威克南——有些地方和有些名字总是一再出现!——贝德福德夫人曾在这里拥有过自己的花园,之后,教皇也曾安居于此,还有草莓山庄,沃波尔的家。不过,沃波尔又向我们引荐了许多新的面孔。这么多的房子等着我们去拜访,这么多的门铃等着我们去敲响,恐怕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比如说,我们来到贝里斯小姐的门口,正在迟疑,就在这时,萨克雷走上前来;沃波尔钟情的这位小姐,恰是他的好友。
就这样,我们只是跟着一位朋友去见另一位朋友,从一座花园走到了另一座花园,拜访了一幢房子,又去了另一幢房子,就已经从英国文学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然后,才意识到,我们又回到了此时此刻,倘若此时此刻和已然逝去的时时刻刻可以如此判然分开的话。而这,便可以算作是,我们阅读传记和书信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借此重新点亮旧窗子里的灯火;可以看到那些故去的名人,他们的起居生活,还可以想象一下,我们离他们是如此之近,可以时不时地,趁他们不备,抓住他们的小秘密,或是,抽出一部剧作、一首诗,看看当着作者的面读起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新的问题也会随之而来。
我们一定会问,一本书,在多大程度上,会受其作者生活的左右呢——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把生活中的这个人等同于作者呢?要知道,文字是如此敏感,太容易受到作者的性格影响,那么,因为他的生活所带给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有多少可以保留,又有多少可以听之任之呢?读到传记和书信,这样的问题就接踵而来,而这些问题,必须由我们自己一一作答,因为,要是在如此私人的问题上,还被别人的喜好牵着走,那简直是太要命了。
不过,读这类书倒也可以抱着另外一种目的,不为品读文字,不为了解名人,而是为了让我们的创造力保持活跃、得以锻炼。书架右手边不是有一扇打开的窗子吗?把书放在一旁,看看窗外多好!这样的画面真让人耳目一新,浑然天成,不费心思,不相关联,又永不停歇——马驹在田间奔跑,水井旁的女人正往水桶里打水,驴子昂首嘶鸣。
图书馆里的大部分书,不过就是对此的记录而已,不管这些转瞬即逝的片刻,属于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驴子也好。而任何文学,随着它日渐老去,都会留下一些故纸堆,用一种再也听不到了的口音,颤颤巍巍地,讲述着那些消逝了的瞬间和被遗忘了的生命。不过,要是你一头钻进了这些故纸堆,并且还能以此为乐的话,一定会大有所获,因为即使这里记录的人类生活已为人所弃,注定会湮灭,可留下的遗迹也会让人叹为观止。
读诗歌的乐趣
但故纸堆终究会让人厌烦,我们再也懒得去绞尽脑汁,把威尔金森们,班伯里们,还有玛利亚·艾伦们告诉我们的只言片语拼凑完整。他们缺乏艺术家的才能,不懂得运筹帷幄、删繁就简;就算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也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个好素材,到了他们手中也会走了样。他们最多,只能给我们罗列一些事实,而仅只是事实的话,还远远称不上小说。就这样,在看够了这些半吊子的所谓作品之后,我们就不再乐意去寻找一些人物的只光片影,而是要去领略小说的那种,更宏大、更抽象、更纯粹的真实。就这样,我们的心中孕育出了一种情绪,强烈、普遍、不关注细节,而是随着节奏,反复出现。这种情绪最自然的流露,就是诗歌;也就是说,等到我们差不多能写出诗来了,便是到了读诗的最好时机。
西风啊,何时你才会刮起?
才能让细雨,淅淅沥沥。
可爱的人儿啊,何时我才可以
再把你拥入怀中,同床共语。
诗歌的感染力如此之强,又如此的直截了当,这一瞬间,诗歌完全占据了我们的心灵,吞噬了一切感觉……
可话说回来,目标固然美好,但谁读书是为了什么可为啊?就没有什么追求,仅仅是因为它们自身的美好,才让我们孜孜以求吗?难道追求乐趣本身,不可以视为我们的最终目的吗?读书不正是如此?至少,我有时会这样想,等到最后的审判来临的那天,所有伟大的征服者、大律师和政治家们都将获得上帝的奖赏——王冠,名誉,和不朽的丰碑上镌刻的名字;可看到我们夹着书走来,万能的上帝一定会转过头去,不无几分嫉妒地跟彼得说,“你看,这些人不需要我的奖赏。我们这儿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爱读书。”
本文 | 节选自《企鹅经典:小彩虹 第一辑》之《自由》
配图 | 电影《时时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