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树柁

树柁是什么?把成材树木锯成一段一段的,长的也就是一米多,短的也就是七八十厘米不等,就叫树柁。它也是我家乡的一种土话叫法。

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十四五岁,二姐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哥,虽然嫁在了西边孤峰寺那里一个叫山顶的地方(那个地方其实分山顶和山底,好像官方统称山底。所谓山顶,其实就是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还是和姐夫一起在我们平氏街生活。

那是一段充满艰难而又穷困的生活,可以说几近家徒四壁。

那个时候,好像人民群众的日子都很艰难,只不过相比较别人家父母健全的人家,我家的日子更难过。

家里养有一头驴,姐夫赶架子车,那头驴一度是我很好的一个伙伴。

腊月天,寒风刺骨,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怕冷的。越是寒冷的季节,越是要干活的,因为要过年了。

所以,在农村,腊月天里似乎更要勤奋。

那个年代,做生意有很多限制的,弄不好,要被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所以,人们为了养家糊口,往往还要提心吊胆。

令人提心吊胆的还有,各种政府行为管制,比如“林管站”。这是一个令当地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齿的部门,背地里骂无数次,见了面还得点头哈腰递烟说好话。

为了养家,为了糊口,当年姐夫和邻里的青壮年人一起,干起了贩卖树柁的“生意”。为啥加了引号,因为严格意义上讲,这个不能称为生意,是不允许的,被“林管站”逮住,轻则没收,重则还要更麻烦。

如此,注定要偷偷摸摸的。

贩卖树柁,分买树柁和卖树柁两部分。

买树柁就是去南山里面去买。由于受管制,所以出发时往往在前半夜。一般是三四家一起去,去山里边哪个地方,事前都已商量好。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那时家里没有钱,去山里一趟需要本钱十元钱,那十元钱还是二姐借别人家的。

姐夫没上过学,所以让我跟上,这样,我可以帮他算账。

农村的冬夜凄冷无比,大约十点吧(这个钟点是我现在臆想的,因为那时没表,基本没时间概念),被姐夫从暖被窝叫起来,灶火已经烧起火,随便煮点吃的,暖暖身子。

彼时,那几家也几乎同时在做准备,牵驴,套驴车,寂静的农村响着吆喝声,间或有女主人关心的问候声。

肚里填了些东西,身上热乎起来,驴车也已套好,大家便一起冒着漆黑的夜往南山出发。

大概走到程湾的地方,在一路边稍作歇息。天气太寒冷,有人从路边拽一捆稻草或者玉米杆,点着,大家围在火堆旁烤火,火光照耀着大家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还有驴鼻子喷出的白气。

几乎所有人都把鞋脱了,金鸡独立伸出脚在火苗上烤一烤,然后,穿上鞋,再伸出另一只脚烤一烤。如此重复,让两只冰冻如石头的脚暖和暖和。

暖和够了,就再出发。夜色依旧漆黑,寂静的黑夜,驴蹄塔塔地踢踏坚硬土路的声音格外响。

到达目的地,应该是半夜时分。山里的主人早已准备好,不用多寒暄。树柁一堆堆的码放着,都是刚伐不久的松木。

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取绳,搬树柁,然后捆起来,再然后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两人肩膀抬起,过秤。我借助如豆的油灯光亮,拿一截树枝,在地上记着重量,算着价钱。

好像是八厘到一分钱一斤,反正一车树柁的重量在一千斤多一点,不超过十元钱,山里人当柴火卖。

山里人实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就是装车,刹车(不是刹闸,而是捆绑树柁)。一切搞定,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这个时间也是我现在臆想的)。

大家又一起一前一后出山,回平氏街。

去的时候是轻松的,回来则是沉甸甸的。除却货物的沉甸甸,内心也是沉甸甸的。因为大家都怕“林管站”,怕万一查住。这也是为什么选择深更半夜行动的原因。

记得在经过程湾林管站那一区域时,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连吆喝驴都不敢,更不要说咳嗽出声了。我坐在装满架子车的树柁上面,两手紧紧抓着粗粗的刹车的麻绳,紧张的心就要提到嗓子眼了。

等过了“林管站”好长一段路,大家才长嘘一口气,才敢吆喝驴。

到了平氏街已是天色微明,卸了驴套,牵驴回棚,驴接着吃草,然后人再重新上床睡觉。

一般在半下午的时候,各家的主人都会检查一下架子车的轮胎气压,气压不够的,就用打气筒补补气。

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一车树柁拉到唐河卖掉。唐河人买了,一般是做家具用,松木是很不错的木头,当然,他们收也是按柴火价钱收买,好像是二分钱一斤,顶多二分一二就了不得了。那时的钱,真的是一厘一厘赚的,一分一分抠的。

去唐河选择后半夜出发,为什么选择后半夜,还是因为“林管站”。

同样是漆黑的夜晚,胡乱煮点东西,一方面填肚子,一方面喝点热汤身子暖和御寒。这次是往北面走,经过长长的平氏街道,再经过北头溜石板路,就到了北大河。

那时北大河还没有大桥,也没有简易桥梁,深冬的河水不是很深,大概到大人的膝盖部位,虽没结冰,但冰冷刺骨。驴拉的一千斤重树柁的架子车到达北大河时,一般两家合伙,比如我先用我的驴帮你家一起套在你家的架子车上,两头驴一起用劲拉,大人则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趟河,旁边人帮忙吆喝甚至挥鞭,一口作气驶过松软的河道。

到了对岸,则卸下驴套,牵回来,套在我家的架子车上,如此,互相帮扶。

等邻里满载树柁的架子车都一个个驶过北大河时,大家站在架子车旁边,抚摸下裤腿,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抬起,在另一只裤腿上蹭两下,就算擦了脚,然后穿进鞋子;同样的动作再换另一只脚。

很多人都不穿袜子的,大概也许都没有袜子吧!

由于趟河,驴的肚子下面的毛都湿了,噗哒噗哒往下滴着水,鼻孔里不时喷着热气。

(良子插句话:多年后,我写了很多关于北大河的文章,因为那里承载、记忆了很多故事,有心酸的,甚至刻骨铭心的;有欢乐的,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嬉戏娱乐的。)

稍作调整,不敢耽误,大家便又一起出发。

过了北大河,经过一片桑树林,就上到了公路上。走不多远,就是林管站了。

快接近林管站时,大家便不再出声。寒冬的深夜,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林管站门口一盏白炽灯泡在寒风中摇曳晃动着,显得格外刺眼。

夜静的可怕,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驴蹄有节奏的“哒哒哒... ...”敲打着柏油路面。我坐在树柁上面,寒冷加上紧张,我感觉我的牙齿在打颤,浑身都在哆嗦。

终于安全通过了林管站,我能感觉到大人们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呼吸。

天气太寒冷,姐夫提议让我驾一会儿车,这样可以活动身子暖和暖和。说是驾车,其实就是两手扶着车把,人是不用多用力的,因为一是道路平坦,二是驴在拉着车。

姐夫把他戴着的那副白线手套取下来给我,我瘦小的双手戴上透风的线手套,接过了车把。

走不多久,两手冻得撕裂的疼,再过一会儿,就麻了,再后来,就没有知觉了。

两双脚麻木地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过北大河湿了的双脚已经感觉不到冷了,能感觉到疼,那是脚后跟冻裂的伤口摩擦鞋帮的疼。

从平氏到唐河目的地,总共路途有七十多里地,全靠两条腿。

到达目的地,天色微明。叫醒买家主人,买家拉亮电灯(唐河有电),在一阵窸窸窣窣和女人梦呓般声音之后,买家从屋里出来了。

简单的讨价还价,接着就卸树柁,然后就是捆绑。

唐河的买家不如南山里的人实在,人家不抬树柁,让我们自己抬。一千多斤的树柁分成四五捆,一捆就是二百多斤,那时我才十四五岁,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材瘦弱。姐夫尽量把捆树柁的绳子往他那边移了移,尽管那样,抬起二百多斤的树柁,我还是很吃力。我咬紧牙关,不想让买家笑话,我感觉我的腿肚子在打颤,牙齿咬得嘎嘣响,就那样,颤颤巍巍的树柁离了地面。

买家只是手扶着秤,还略微不很地道,因为在秤杆翘头时,他就把秤砣抓住了。我们很卑微,甚至没有和他争辩的地位。

每秤一捆,我拿一个小瓦片蹲在地上记录着重量,全部秤完后,然后再相加,再乘以单价。

该付钱了,我说出了金额,买家又仔细核实了一遍,在尾数几毛几分上,买家不想出,姐夫和对方又争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少给了几毛钱。姐夫从买家手中接过二十来元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我心里在流泪。

寒冬腊月两个夜晚,上南山,下唐河,趟冰河,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来回二百多里地,挣十元钱。

钱,真的难挣啊!

前年回乡,在学校做励志演讲,家乡一位搞法律工作的,他私下给我说,你不该在学生面前讲贩卖树柁这件事,因为它有违法的嫌疑,会污染了学生。

我想说,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生存才是最基本的。如果连基本的生存都没有,讲法还有意义吗?

他没有经历我的人生,他不懂那段历史对于一个穷苦孩子的意义。

那段经历早已融入我的血液里。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饱含了无数的汗水和血泪,它让我很早就比同龄人成熟,并且很早就进入了社会,认知它并了解它。

它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它教会我要自强,要自立,要学会自爱,学会自尊。

多年后,我一直认为那段不堪的生活经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它提醒我没有退路,它告诫我没有依靠,它激励我努力奋斗,它鞭策我不甘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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