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28
重过锡兰访A.Kuryan博士
褦襶甘蒙热客讥,昔游坊巷认依稀。不殊风景人偏老,有几华年昨已非。潭影偶留俄雁过,雪痕终化况鸿飞。难期后会忍轻别?芥饭椰浆坐落晖。
【笺说】
钱锺书夫妇出国时,乘坐的是英国邮船二等舱,伙食非常好。1938年这次回国,乘坐的是法国邮轮三等舱,杨绛本以为伙食也不会太差,因此未为女儿圆圆(钱瑗小名)置办一些乳制品和辅助食品。结果因为战时食品匮乏,才断了两个月奶的阿圆,天天、顿顿吃土豆泥,上船半个月下来,胖乎乎的娃娃,变成了个小可怜。
船过锡兰,即今斯里兰卡,停靠科伦坡。这已是他们来去乘船第二次到科伦坡了。在船上刚刚结识的锡兰博士A.Kuryan(诗题一作《过锡兰访古里扬博士》,可知A.Kuryan即古里扬),邀请钱锺书夫妇到他家做客,圆圆才喝了些新鲜的牛奶,补充了些营养。钱先生对此非常感激,写下了这首诗。(参见吴学昭《听杨绛讲往事》139页。)
褦襶甘蒙热客讥,昔游坊巷认依稀。
首联上句说,甘愿蒙受不懂事理而被人讥笑,大热天地来作客。
“褦襶”,意谓粗重肥大的衣服;大热天穿着粗重肥大的衣服,比喻不晓事理,不知进退。
“热客”,炎热中的来客。这两个词语,“褦襶”和“热客”,都来自三国时魏国程晓那首《嘲热客诗》,诗对“褦襶热客”有所描写,很形象:“平生三伏时,道里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通。只今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频蹙奈此何!为当行起去,安坐正咨嗟。所说无一急,喳喳吟何多。摇扇腕中痛,汗流正滂沱。莫谓为小事,亦是人一疵。传诫诸朋友,热行亦见呵。”
斯里兰卡属于热带气候,九月还是炎热,钱先生本觉得这时作客不太得当,但由于女儿的原因,无乃就“甘蒙”“褦襶热客讥”了。
首联下句说,过去游历过的街巷还能依稀记得。
“昔游”,过去游历;苏轼《水龙吟》词:“云梦南州,武昌南岸,昔游应记。”钱先生此诗的“昔游”,即指三年前前往英国留学时,船也停靠科伦坡,也曽游览此地。
不殊风景人偏老,有几华年昨已非。
颔联两句都是情语。上句感叹风景不殊,人却偏偏变老。
“不殊风景”,即“风景不殊”。因为诗律的平仄要求而词序做变化。“不殊”,就是没有什么变化。“风景不殊”,语出《世说新语·言语》,说的是西晋灭亡后,逃到江南的豪门贵族王公人士,每到春秋佳日,就相聚在新亭,又叫中兴亭聚会宴饮,周侯顗在席间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人都相视流泪。只有丞相王导脸上骤然变色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钱先生引用此典,固然说的是科伦坡的风景不殊,但心中亦有祖国“山河之异”在,亦当有“克服神州”的期盼在。
“人偏老”,不是“人已老”,而是“人偏偏走向老境”,是慨叹人生易老,时不我待,而非叹老嗟卑,说自己已衰老。要知道钱先生时年才28岁!
颔联下句仍然是人生易老,是接续“人偏老”而来:人生有几个青春年华,今天已不是昨天。
“华年”,就是青春年华,是人生最值得珍惜的,明人刘基就叹息“芳意自随流水逝,华年不为老人留”(《即事》)。
“昨已非”,就是已非昨日;语出陶潜《归去来辞》:“觉今是而昨非。”此语在前面《将归》亦用过:“欲起渊明叩昨非。”陶潜的“昨非”,意思是昨天的为官选择是不对的。这个意义上的“昨非”,钱先生在《将归》之二中的“欲起渊明叩昨非”使用过。钱先生在这里的“昨已非”,则与此不同,是说“昨天已非今天”,是感叹时光流逝,今昨不同。前人已在此意义上用渊明此语,如宋刘过《赠乡人曹倅待聘为通州静海宰及施博士》:“茅苇连天昨已非,二年重到最堪悲。”陆游《对酒怀丹阳成都故人》:“花前有酒不肯狂,回首朱频已非昨。”
这种“今昨”的感叹,在《槐聚诗存》中,除此还有两句:《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中的“直须今昨分生死”,《叔子重九寄诗见怀余久未答又承来讯》中的“是非忽已分今昨”。
潭影偶留俄雁过,雪痕终化况鸿飞。
七律一般的作法,一联是情语,一联是景语。颔联是情语,一般作法,颈联应是景语。钱先生的颈联却避开一般写法,情景交融地呈现颈联。
颈联上句是眼前的景:鸿雁很快地飞过,偶然地在潭水上留下影子。
此句其实这也是一个颇含哲理的意象,佛家也曾借此参悟佛理。《五灯会元》卷十四载,真州长芦妙觉慧悟禅师上堂,有僧问:“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沉影之心。还端的也无?”妙觉禅师回答:“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师徒问答,都是通过景物来参悟其中的佛理。而钱先生则通过此意象,暗喻人的漂泊无定。所以我们说这一句,是景语,也是情语。“俄雁过”,形容大雁很快飞过。
颔联的下句,也是有一个典故化用而来。苏轼有首《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是怀念起旧日与弟弟苏辙(字子由)在一起的日子,感慨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钱先生借此说,雪上留下的大雁爪痕,终究会化去,何况大雁还会飞走。此中有哲理,但却出之于景语,景中有情,有理,方是好诗。
颔联感叹自己与A.Kuryan博士相聚无常,透露惋惜相聚短暂之意。
难期后会忍轻别,芥饭椰浆坐落晖。
尾联首句是情语:难以预期其今后的相会,怎忍心轻易相别?
“忍”,就是不忍;宋晁公溯《喜简元辅兄二首》诗:“相过忍轻别,小立为题诗。”也都是“不忍”之义。
尾联下句,又转为景语:吃着芥饭,喝着椰浆,坐在落日中。
“芥”,菜名,可制调味品,气味辛烈;以之作饭。称为“芥饭”。颇怀疑这是斯里兰卡盛行的咖喱饭。“芥饭椰浆”,都是热带流行的饭食饮品,颇显本地风光。
此句中“坐落晖”,是实写其景,也暗寓惜时别愁之怀。黄昏时分,钱先生命名为“日暮增愁”情境;他列举了许瑶光的“最难消遣是昏黄”,白居易的“夜合花开日又西”,韩偓的“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赵德麟的“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等诗词句子,归纳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
试想钱先生“坐落晖”此际,当也是“触绪纷来”,“最难消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