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陈尚君:​韩愈在潮州

元和十四年(819)初,韩愈因上表谏佛骨,几蹈死罪,幸而降贬潮州。不久遇赦,量移袁州,前后在潮州不足七个月。这在韩愈一生,乃至整个唐代文学史,或中国学术史上,都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其间隐情颇多,值得一一说来。

一 一封朝奏九重天

元和十二年秋淮西平定,担任淮西行营司马的韩愈晋官刑部侍郎。次年七月,转兵部侍郎,前途一片大好。十四年新正,他有诗《元日酬蔡(清王元启《读韩记疑》疑当作“华”)州马十二尚书去年蔡州元日见寄之什》:“元日新诗已去年,蔡州遥寄荷相怜。今朝纵有谁人领,自是三峰不敢眠。”他与马总曾是裴度的左膀右臂,马总一年间三领蔡、许、华三镇,他则两任侍郎,彼此都很珍惜。

然而元月八日,宪宗让中使持香花往迎法门寺佛骨,留大内三日,长安城中掀起崇佛狂热,“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韩愈早年撰《原道》,力斥佛、道祸国,当即上《谏佛骨疏》,表达反对。《谏佛骨疏》是篇感情用事、议论激切的大文章,我在十一年前撰文《韩愈贬官与韩湘升仙》(《古典文学知识》2012年1期刊出时改题《韩湘子成仙始末》)全文引录并分析,认为此文“就事直谏,语气急切,无所忌惮,诚难得之宏文”,但他显然忽略了宪宗在位日久,虽多有建树,但龙体欠安,精力日衰,迎佛骨而供养,本就含祈福求安之用意。韩愈未体察及此,反而大谈佛教未传入中国前,帝王皆在位日久,各享遐寿,佛法东传后则“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虽也讲了一些为皇帝回护的话,如此不为皇家考虑,逞臆率言,任便哪位皇帝都很难接受。据说宪宗读疏后雷霆震怒,当下要将韩愈正法,所赖近臣苦谏,更以不杀文臣为告,改为远贬潮州为刺史,且勒令立即起程,其全家百口也相继追随难行。

对此一严厉处分,韩愈完全不能接受。他在蓝田驿待命时,恰好侄孙韩湘闻讯火急赶来相随,即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以赠: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计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此诗有几点值得说明。一是韩愈此年五十二岁,但发落齿豁,近视体衰,早有征兆,此番南行,路途遥遥,决计再无归望,因此失望之极。二是蓝关指蓝田驿,唐代受严谴之官员,一般会在此停留,以听后命,许多贬臣皆曾赐死蓝田驿。韩愈启程是正月十六日,“雪拥”也是实情,此句更含生死未卜之恐惧。三是韩湘,他是韩愈兄长韩会之孙,十二郎韩老成之子。由于韩会年长韩愈三十岁,他与老成虽称叔侄,情同兄弟,老成二子湘、滂,一直随他生活。韩愈南贬,家人仆侍全部被赶出京城,追随同行。韩愈幼年时,因兄韩会之南贬,经历过这段遭际,此时更感受强烈。后来佛、道两家纷纷编派韩愈之故事,不经意间据此诗而将韩湘捧成了大仙韩湘子,前引拙文有论列,在此不说。

二 夕贬潮州路八千

韩愈南行,是从商洛大道东南行,经南阳、襄阳、江陵、长沙、衡阳,逾岭到韶州,复南行经增城而东行,沿路皆有诗文,可以知道他的所见所感。

初行不久,韩愈就遭遇不幸,第四女挐病死于商南层峰驿,被草草葬于路侧。至次年北归经此,有诗《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唯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虽是事后之言,南贬对他家庭冲击之巨大,付出之惨重,可以想见。

在商州武关,有《武关西逢配流吐蕃》:“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这里的吐蕃应指被唐俘获者,配居湖南。韩愈安慰他们,不用过分愁苦,湖南相去不远,可以安生保命,我更不如你们,路远八千,或许再无北归的希望。

走近南阳,春色已浓,他虽也感叹“潮阳南去倍长沙,恋阙那堪又忆家”(《次邓州界》)。贾谊以长沙卑湿,愁苦而死,自己所去更倍于长沙。这时家人还没到,他难免有许多挂念。看到春泥、春花,也更增加了希望。

在这同时,他有《食曲河驿》,虽然内心仍很凄苦,但开始检讨自己的疏失。末四句云:“下负朋义重,上孤朝命荣。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 

南行近两月,终于过岭,经过曲江泷水,他有《泷吏》一首,有些长,但仍值得录出: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
不虞卒见困,汗出愧且骇。吏曰聊戏官,侬尝使往罢。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比闻此州囚,亦在生还侬。官无嫌此州,固罪人所徙。官当明时来,事不待说委。官不自谨慎,宜即引分往。胡为此水边,神色久傥慌。
缸大瓶罂小,所任自有宜。官何不自量,满溢以取斯。工农虽小人,事业各有守。不知官在朝,有益国家不?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仁义饬其躬,巧奸败伦群。叩头谢吏言,始惭今更羞。历官二十馀,国恩并未酬。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潮州虽云远,唯恶不可过。于身实已多,敢不持自贺。

这是一首寓言诗,且押韵完全无规律可循,只是任意说来,最见韩愈的风格。《泷吏》所叙,无论是写实还是虚构,都没有太多意义,重点在于韩愈从“欲为圣明除弊事”而被贬的委曲之中,开始反省自己的罪责,开始从一己愤言转而为皇帝、为朝廷着想,检讨自己的不是。诗的开头,韩愈有些摆官架子,连问离潮州还有多远,何时可到,那边风土如何?泷吏从容作答:凡是到潮州为官者,都是有罪遭窜流者,你如果没有犯罪,也不会来这里,那里风土如何,到了就知,何必妄加询问?真是人落困境,连小吏也敢加以羞辱。韩愈闻言又羞又愧,汗流不止。泷吏在介绍潮州环境险恶后,更讲出一大段惊天动地的道理,更进一步责问:“你在朝为官,曾为国家做过好事吗?是否武不能打仗,文不能执笔,就在其中混日子,甚至满口仁义,实际却巧奸败伦?”你如果为官谨慎,就不会来到这里,既然来到这里,就该认命有悔!以往的罪人,也有安然北归者,正所谓皇恩无私,万物包容,不要老是徘徊水边,神色慌张,抑郁不平,愁苦满脸—可以做比较的是屈原以来泽畔行吟、悲愤不平,早已成为文人与世乖违的典型形象。韩愈在此诗中,一反旧说,从羞惭中反省:莅官以来,是否得报皇恩,为国立德立功。上疏得罪,未就死罪,已经是恩及草木,值得自贺。潮州风土险恶,一切事在人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这里看到韩愈思想的飞跃,从被贬怨愤,改而思考自己的过失,在不幸中体悟人生的道理。就此点言,泷吏可以说使他精神升华,当然也可能一切都是他的虚构。

韶州是韩愈少年随兄南贬时居住过几年的地方,重经故地,有许多感慨,也留于诗中。《过始兴江口感怀》:“忆作儿童随伯氏,南来今只一身存。目前百口还相逐,旧事无人可共论。”伯氏是长兄韩会。韩愈幼年丧父,靠兄嫂扶携长大。大历十二年(777)韩会坐元载党羽南贬,韩愈已经十二岁,在韶州三四年,印象深刻。四十年过去,兄嫂均已作古,当年百口南行,而今仅孤身独在。“目前百口”是他的家人,除了自己,再无人想起往事,他感到了寂寞和无奈。《题临泷寺》:“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人先说,海气昏昏水拍天。”身体不好,前途多凶险,仍得前行。

好在岭南节度使孔戣和韶州张使君都是多年的老友,虽然皇命难违,给些关心照顾还是应该的。《晩次宣溪辱韶州张端公使君惠书叙别酬以二章》之一:“韶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客泪数行元自落,鹧鸪休傍耳边啼。”人在落魄时,朋友的关心最容易让人感到温暖。增城离广州已经不远,岭南节度使孔戣名义上是韩愈的“主管领导”,但皆身不由己。孔戣知道韩愈南来,不便见面,以潮州“州小俸薄,虑有阙乏”的名义,每月别给韩愈五十千钱,对韩愈是不小的支持。他有《潮州谢孔大夫状》致谢,数年后为孔撰墓志,则不及于此,盖公私有分也。

韩愈从元月十四日发长安,三月二十五日到任,在路凡七十二日。

三 《潮州刺史谢上表》的屈服与争议

唐代刺史到郡,循例应有谢上表,报到感恩而已,并无特别要求,但韩愈的《潮州刺史谢上表》,几乎倾注一生之心力,写皇恩之广溥,述环境之恶劣,再以成功封禅需要自己这样的大手笔来行事,企望及时北归。此表之姿态,与《谏佛骨疏》大相径庭,遭致后世议论纷纭。

《谢上表》第一节,对妄议佛骨,认罪知错:“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哪里还有一点为圣明除弊政之理直气壮?自己罪该万死,皇上宽宏大量,还给以禄食,实在感恩戴德。接着说自己到任述职,虽略显夸张,还在分内。第三节述风土险恶:“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往来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这哪里是人可以居住的地方,也许是实情,更多是为下文铺垫。接着说身体不好:“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也都是实情。他的早衰,他的齿落,诗里都有记载。他更知道受到严谴,很可能十年不调。他的朋友柳宗元、刘禹锡不都如此吗?就在他上表后不久,柳宗元病死柳州的消息传来,恰好印证了他的忧虞。韩愈是有宏大志向的学者,说他自称儒家道统的传续者,一点也不过分。一路南行,他时时感受到死神的迫近,他希望改变命运,因而写下这篇《谢上表》。

再往下读,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叙述。从列祖列宗,说到今上的辉赫功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所照;天戈所麾,莫不宁顺;大宇之下,生息理极。”伟大的功业需要伟大的告祭,他的建议也顺便推出:“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馀,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宪宗世称中兴之主,在位十多年,数平藩镇之乱,确实改变了安史乱后六十年的颓势,但因此而建议东巡泰山,告天以成功,也确属太过分了。更过分的是最后一节:“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封禅盛会千载难逢,能写此大文章之小臣目下“日与死迫”,不能为陛下成此伟业,真是死不瞑目。一切的自责、一切的歌颂,都落实在此,我不想死在南方,希望陛下垂怜,早放一条生路。我在朝中没有朋党、没有关系,了解我的只有皇帝陛下,一切就拜托了。在以名节为砥砺的士人看来,韩愈谏佛骨理直气壮,而《谢上表》居然如此转身,几乎完全否定了前此的名节。欧阳修说:“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畏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与尹师鲁第一书》)实在是诛心之论。

此外,韩愈在潮州还写过《贺册尊号表》,歌颂宪宗之无边功业。又作《琴操》十首,言古圣贤遇灾厄闭塞悲愁,然从容致思,不失其操。其中《拘幽操》中两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与其《谢上表》所述精神是一致的。

宋明人讲节操,对韩愈因畏祸惧死而出此下策之行为不表赞同。但就韩愈本人言,因激情而上疏,被贬而自省,谢上以认错,努力挽救自己的自然和政治生命,也有可以理解的理由吧。《新唐书》本传说宪宗读表后,对宰相说:“愈前所论是大爱朕,然不当言天子事佛乃年促耳。”有意召回,为宰相所格,得量移袁州。三月到潮州任,十月改授,居潮仅七个月,韩愈真算幸运。

四 韩愈在潮州之作为

宋以后,韩愈接近圣人,他在潮州的一切也开始神化。但就他在潮州所存诗文看,似乎处境并不坏,且努力做了一些于地方有益之实务。

先要说,韩愈过岭后首度尝到海鲜,胃口大好,心情也有不错的时候。桂管观察使裴行立听闻韩愈南来,派门客元集虚携药物候于韶州,以示慰问。韩愈作《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谢裴谢元,且知元归途可经柳州,也在诗中向柳宗元致候。同时作《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云: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蚝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蟇,同实浪异名。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其馀数十种,莫不可叹惊。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不祈灵珠报,幸无嫌怨并。聊歌以记之,又以告同行。

所列包括鲎实、牡蛎、蒲鱼、虾蟇等许多前所未知的食品,他说自己虽然还很不适应,加了许多调味品,仍感到腥臊面汗。他对南方人吃蛇更不能接受,说并非仁慈,仅因其口眼狰狞。元集虚也向他转示柳宗元《食虾蟇》诗(今不存),韩愈奉和,说自己对虾蟇向无好感:“跳踯虽云高,意不离泞淖。鸣声相呼和,无理只取闹。”跳又跳不高,鸣叫更令人心烦。但将其作为食物,最初难以下咽,其后则“近亦能悄悄”,闷声品味,啥也不说,“甘食比豢豹”,确实妙不可言。

南方多祀神鬼,潮州也一样。韩愈入乡随俗,四处奉祭,今存有《潮州祭神文五首》。仔细阅读,其一为到任不久,遣县尉致祭太湖神。其二仍祭太湖神,乃因久雨不止,叙述若雨不止,则“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这次是刺史亲去,并说自己有责任:“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愿承其咎,以劝农桑。其三是六月壬子祭城隍神,希望神佑人间,“清风时兴,白日显行,蚕谷以登,人不咨嗟”。其四祀界石神,谢其福佑,“淫雨既霁,蚕谷以成,织妇耕男,忻忻衎衎”。其五再祭太湖神,谢其助佑“无有水旱雷雨风火疾疫为灾”。唐时地方守官的职责,一是狱讼,二是赋税,而民生安危,端赖自然佑护。韩愈所作,虽是责任,也足称勤勉矣。

当然他更著名的动作是作《祭鳄鱼文》,以天子与刺史的名义驱逐鳄鱼,使不得为地方祸害。潮州鳄鱼似名传南北。他作《泷吏》诗,已受到“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的惊吓。《谢上表》也有“飓风鳄鱼,患祸不测”的叙述。他的办法是,让从事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然后正告,今天下承明,天子命刺史来治此州,“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然后发出严厉通牒:“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潮州临海,海中有许多食物,有你生活的天地,而且道途不远,“朝发而夕至”,你应该改变生活习性。现在刺史代表天子与你说定,最多七天,你自己走,你如果不走,刺史将发动民众,携强弓毒矢,将你消灭,到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据说此文在“鳄鱼界反响热烈”,当晚就决定集体迁徙,远离潮州。韩愈大战鳄鱼,因此而成为不朽盛事。当然,韩愈那时还没有机会学习现代生物分类学,了解鳄鱼属于爬行动物,无法在海里生活,如果潮州不行,最多只好迁到漳州,结果还不一样吗?其实,韩愈文章是游戏而作,鳄鱼闻讯而远迁更属传奇,但文章是好文章,祭鳄鱼也是为了民生,理解于此,就姑妄信之吧。

韩愈在潮州最重要的举措是积极办学。《潮州请置乡校牒》云:“此州学废日久,进士、明经,百十年间,不闻有业成贡于王庭、试于有司者。”文化落后,是因为教育不兴;教育不兴,则因刺史、县令失职。韩愈认为:“刺史、县令不躬为之师,里闾后生无所从学。”自己身为刺史,责无旁贷,他因此请示在潮州建置乡校,且“出己俸百千,以为举本,收其赢馀,以给学生厨馔”,自己捐款为本金,鼓励地方乡绅集资,为学生提供餐饮。又推荐当地秀才赵德,广东潮州韩文公祠“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让他主持州学,督课生徒。赵德没有辜负韩愈所托,后曾编选韩愈诗文为《韩子文录》,宋人尚曾见到,今人刘真伦有辑本。

韩愈在潮州仅七个月,他为潮州文化教育所作贡献,为当地永久记忆。

五 与大颠禅师的来往与传闻

韩愈在潮州期间,与大颠禅师来往密切。还没有离开潮州,他“少信奉释氏”的消息就传播开来了,以至他从潮州量移袁州,路过吉州时,即作《与孟尚书书》作出解释:“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始末基本说清楚了。在韩愈诗集中,可以读到多位僧家朋友,或加调谑,或与论诗,皆与信仰皈依无关。但大颠一事,则佛家有另一番发挥,理学家又忙不迭加以澄清,着实很热闹。

先说大颠其人。《祖堂集》卷五有其传,法名宝通(732—824),俗姓陈,颍川人。大历间师潮阳西山惠照,后嗣石头希迁,归住潮州灵山,世称大颠和尚。他比韩愈年长三十六岁,韩愈觉其人理识清通,可以谈说,请到郡斋小住十多天,确实可以理解。世传韩愈《与大颠师书》三封,历代聚讼纷纭,证其真者有欧阳修、王安石、朱熹等,斥其伪者有苏轼、陆游等。第一封写“久闻道德,切思见颜,缘昨到来,未获参谒,倘能暂垂见过,实为多幸。已帖县令具人船奉迎”,即初过未见,拟再派人船专程迎接。其二云:“海上穷处,无与话言,侧承道高,思获披接。”与前引《与孟尚书书》所谓“远地无可与语者”合。其三比较复杂,既云“所示广大深迥,非造次可谕”,又云“道无凝滞,行止系缚,苟非所恋着,则山林闲寂与城郭无异”,似乎已经涉及佛法玄理。但仔细回味,也只是彼此谈得投机,倾心向慕,并不涉及佛法修行皈依之事。比读三书,可知《与孟尚书书》所谈为实情。

当然,韩愈曾致信大颠,寺僧后刻石于潮州灵山院,其墨迹宋人曾得见,均可知僧人对此之重视。将二人交往演为小说,唐时就在丛林中传开。《祖堂集》卷五述此甚详。如韩贬潮之原因,说是:“元和十三年戊戌岁,迎真身,元和皇帝于安远门躬自焚香,迎候顶礼。皇帝及百寮俱见五色光现,皆云是佛光,百寮拜贺圣感。唯有侍郎韩愈一人独言不是佛光,不肯拜贺圣德。帝问:'既不是佛光,当此何光?’侍郎当时失对,被贬潮州。”时间错了,上疏更变成“独言不是佛光”。其后二人交谈,居然反复争论此佛光之有无。其后大颠归山,还留诗一首:“辞君莫怪归山早,为忆松萝对月宫。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此后在宋初陈抟的华山传说中,也见到此诗,知是佛、道二家的“公共资产”。其后韩不断自称弟子,向大颠请教“佛法中省要处”,也无疑是僧人的编造。唐代毕竟是开放的时代,韩愈那么激烈地反对佛老,而僧人编故事说韩愈佛法修行很深,与大颠禅师谈得如此投机,道家说韩愈不识仙术变化,在他的侄孙(一步步变成了韩湘)幻术前最终迷失,也皈依道家。认真的韩愈,碰到很不认真的对手,也只能徒唤奈何吧!

六 结语

伟大文学家,都有不平凡的人生。李白、杜甫如此,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也是如此。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杰出者,但也被那个时代局促在特定的困境中。元和十四年的韩愈真是大起大落,他的勇气和胆怯都暴露无遗,他这一年留下的诗文中有抗争也有妥协,有愁苦也有思考。奔走道途,困瘁蛮瘴,确实很难说愉快,但他以妥协退让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贬斥远地时为生民造福,将文化与教育带给潮州,将不朽的诗文留在潮州,潮州也永远纪念他做过的一切。就此而言,韩愈的贬潮也留下他的一段不朽传奇。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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