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3
泪
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试溯渊源枯见血,教尝滋味苦连心。意常如墨湔难尽,情倘为田灌未深。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
【笺说】
1938年10月,钱锺书先生在上海送别父亲去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后,在上海小住几天,即与杨绛相别,回归西南联大。此诗大概为回西南联大所在地昆明所作。
此诗题下,钱先生有自注:“《西昆酬唱集》卷上有此题六首,戏反其体。”
《西昆酬唱集》,为宋初杨亿所编。此书编辑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的唱和诗248首,以五律、七律诗为主。所以被称为《西昆酬唱集》,是因为这些人的酬唱活动主要是在秘阁(皇家图书馆中)进行的,杨忆根据《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关于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的传说,就将这本诗集题作《西昆酬唱集》。这些人大都是达官贵人和文学侍从之臣,所作诗,标榜学习李商隐,因此形成了西昆诗派。所为诗,音节铿锵,组织华丽,注重雕采,失之浮艳。
《西昆酬唱集》卷上以“泪”为题的诗,杨亿、钱惟演、刘筠各有二首,皆为堆砌有关泪的典故,而无自身深切感受,直是一篇有关泪的典故的排列。我们试举杨亿一首:“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袂时。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欹。多情不待悲秋气,祗是伤春鬓已丝。”八句中,前六句分用窦涛妻回文诗、左文君白头吟、陇头流水歌、三峡猿啼、阿娇金屋、薛芸泣血六个典故,如汉赋之铺排,毫无个人情感与经历在内。
由于李商隐也注重典故运用,所谓“獭祭”,这些人崇尚李商隐,用典则更甚。当时有伶人演李商隐的戏,穿着破衣烂衫出来,旁边有人问:“先辈,你的衣服呢?”扮演李商隐的伶人说:“被诸位学士给扯光了。”甚是可笑!
钱先生此诗题下自注云:“戏反其体”。是怎么反其体的呢?
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
首联上句说,一生中积蓄了几副汤卿谋似的痛泪。
此句化用明汤卿谋在《闲余笔话》中的话语:“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血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汤卿谋的此语,钱先生在《石遗先生挽诗》已用过,此为再用。凡有情人,能不蓄此三副痛泪?余英时先生曾说:“默存先生冷眼热肠,生前所储何止汤卿谋三副痛泪。”(《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文汇读书周报》1999年1月2日)
首联下句写道,面对需要汤卿谋痛泪的事,人们都惘然无措,不禁流泪。
值得分辨的是“对此”的“此”指什么?窃以为指汤卿谋所言“天下大事不可为”、“文章不遇识者”与“从来沦落不遇佳人”三事。此三事,岂能不惘惘然泪不能禁!
“茫茫”,有广阔义,但也有惘然、懵懂、不知所措的含义。《寒山诗集》有“世有一等愚,茫茫恰似驴”一句,寒山的“茫茫”,即此义。
首联写人生面对一特殊情境,是泪不能禁的。
试溯渊源枯见血,教尝滋味苦连心。
颔联二句,一句写泪之源,一句写泪之味。上句说,尝试探索泪的源泉,需要泪枯到见血。
泪尽见血,前人记述多有此事。《韩非子·和氏》:“(卞)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东晋王嘉的《拾遗记》记载,魏文帝爱的美人薛灵芸,“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便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歔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盛泪,壶中即如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可见泪枯见血,所言不虚。
此句也是说,泪下泣血方为极致之哀。
颔联下句写,教你尝到的滋味,泪是苦到连心的。
颜真卿有言,“心苦而忽然忘生,泣尽而继之以血”(《和政公主神道碑》)。诗词中说相思之苦,比喻为莲苦(怜苦),就是因为莲心是苦的,是连心之苦:“采莲不采菂中薏,见人但道莲心苦。”(明郑渊《采莲曲》)
钱先生此句言,心苦方才是泪的滋味,连心之苦,才是极苦。
意常如墨湔难尽,情倘为田灌未深。
颈联上句说,心绪常常如被墨染,泪洗也洗不尽。
“意”,就是心绪;苏轼《定风波》:“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
“湔”,就是洗,此指用泪来洗。以泪洗面,诗词中常见,如宋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可谓真情实景,目验可知。但这里用泪来洗“意墨”,则纯是虚拟,非诗家奇思不能办。
下句说,情感如果是块田,泪灌也灌不深。
“情田”,语出《礼记·礼运》:“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
所以颈联二句是说,仅仅是泪,难以安慰心意,难以抚慰人情。
值得注意的是此颈联二句,运用的“曲喻”手法。钱先生在《谈艺录》第一〇则“长吉曲喻”里说:“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长吉(李贺)乃惘惘以一端相似,推而及至于初不相似之他端。”并举李贺的《天上谣》“银浦流云学水声”为例说,“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这就是曲喻。这里的颈联两句,意如墨,墨可洗,意亦可洗;情如田,田可灌,则情亦可灌了。这岂不是“曲喻”?
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
尾联说,欲哭无泪才真是哀痛欲绝,说什么以泪洗面,泪下沾襟,那是无力的描绘。
上句先正面肯定欲哭无泪是真痛。
“痛绝”而无哭,多见前人描写。唐孟云卿《古挽歌》:“临穴频抚棺,至哀反无泪。”唐刘损《愤惋诗三首》:“莫道诗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须干。”都写及此种状态。
钱先生曾在《容安馆日札》七百九十八则论《红楼梦》“泪已尽”:
按柳宗元《入黄溪闻猿》:“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东坡《过永乐文长老已卒》:“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刘须溪《霜天晓角·和中斋九日》:“老来无复味,老来无复泪”;皆所谓“泪已尽”也。
这里论述《红龙梦》“泪已尽”引述的前人诗句,也正可以说“欲哭无泪”才是真“痛绝”。
下句说,“洗面”,“沾襟”这些写泪常语,真是空言。
这让人想起,《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二百三则云:“今之自我检讨,非有泪不足示深刻,斯又《哭为礼仪说》(《癸巳类稿》卷十三)所未备也。”此类“洗面”、“沾襟”或亦为礼仪也,犹如京戏中青衣的哭泣,必然以袖掩面,程式而已,套路罢了。钱先生《管锥编》第四册就谈到“哭不仅为死丧之仪,亦复为生别之礼”的种种形态,可资参看。
至此诗末,可以来说说钱锺书的“反其体”了。简言之,西昆体的写法,就是极力铺排有关泪的故事,把前人典故编织在诗句中,而没有自己的真实感受,深切体会。钱先生指斥“西昆体”的“挦撦”典故,视为“殆同书抄”,自言自己写诗“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与吴忠匡书》),这就是反其体。
当然,钱先生“不尚运典”,并不是反对运用典故。他是肯定用典的积极意义的,认为:“隶事运典,实即'婉曲语’之一种。吾国作者於兹擅胜,规模宏远,花样繁多。骈文之外,诗词亦尚。用意无他,曰'不直说破’,俾耐寻味而已。”(《管锥编》第四册1473页)对错不在用典,而在“善运”,以成自家之“味”。他的诗,主要是“字字有出处”,对于前人的语言、语词,如蜂采蜜,运化熔铸,自成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