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阳光总有照到我们家的时候

晚上看到一期节目，敬一丹采访沙祖康。沙祖康号称中国外交第一鹰派、铁腕强人，他顽强、坚定、猛准狠，敢于反抗霸权，硬碰硬，从来不绕圈子，直来直去。面对美国的大国沙文主义，沙祖康让美国人闭嘴，回去自己照照镜子。举世震惊，这就是沙氏风格。

后来沙祖康担任联合国副秘书长，他担心自己农民外交家的风格，问秘书长潘基文要不要改一改。潘基文则回答说：“千万别改，联合国需要这样的风格。”

沙祖康这种风格来自他母亲的教育，母亲有两句话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对他的教育意义非凡。由此我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每个人才最初是怎么励志的？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遇见过哪些关键事件和重要他人？如何坚定了自己一生的发展方向？如何保持自己的理想信念？如果专门编写这样的一本书，一定会对孩子的教育产生重大影响。

先看沙祖康。沙祖康说，他们家出生在宜兴蒋坫村。父亲是残疾人，母亲身材特别矮小，最要命的是家里子女重多，他有7个兄弟姐妹，在村里是最穷的。蒋坫村是一大村庄，有两千多户人家，差不多都姓蒋。姓沙的只有三家，总共不到20人。

可想而知，在讲究差序格局的乡村，沙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常常不明不白地遭受欺负。作为村里绝对的少数，沙家无处诉苦，无处喊冤，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忍受。沙祖康的父亲是残疾人，未必直面这些欺负，遭受欺负的常常是他母亲。

每当遭受别人的欺负，沙祖康母亲就一个人跑到河边，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沙祖康远远跟在母亲身后，握紧拳头，心里藏着一股气，暗想，等我长大了，绝对不会让我母亲受到这样的委屈。

母亲哭完后，擦干眼泪，家里那么多孩子，一大家都等着她，她必须要坚强，生活还要继续。母亲告诉沙祖康：“孩子，扛住！阳光总有照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

这句话一下就击倒了我。我眼角湿润，心潮澎湃。我想，这句话既是母亲对沙祖康说的，也是他母亲对自己说的，扛住，一定要扛住！母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她一定经历了无法言说的侮辱和痛苦，在绝望和耻辱的撕裂下，在心灵的狂风暴雨之后，在无数次想要放弃又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头脑里突然冒出来这句话。天空有这个太阳，这是死的。他们家确实处在黑暗之中，但阳光一直是在移动的，日久天长，天长日久，母亲坚信阳光一定有照到自家门口的时候。这既是对儿子的鼓励，也是对自己的安慰。穷人是靠安慰和自我麻醉才能活下去的。

从那以后，沙祖康永远记得母亲这两句话，男子汉一定要扛得住，阳光总有照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在他全部的外交生涯中，特别是在中美银河号事件中，沙祖康永远都扛得住，阳光总有照到沙家门口的时候，也总有能照到中国门前的时候，这就是沙氏强硬风格的由来。

这个节目让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了母亲和我说过的话，印象最深的是：“儿子，我们自己在家里，是把一块钱当做十块钱用。给你上学，是十块钱当做一块钱给。”母亲是一个文盲，大字不识一筐，但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惜，当年我根本不在意，因为母亲非常克扣，基本没给过我什么钱。

但在很多年之后，这段话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一根刺扎入我的心。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怎么会用这种鲜明的对比，说出这么深刻的体验来？这个体验的背后包含着什么？是不是背后有无数个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和捉襟见肘？这其中所包含的，是不是就是寻常的习焉不察的爱？

我又想起我们家程老师，她受她父亲影响最大。程老师爷爷去世早，那一年她爸才19岁，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所有的重担全部砸到她爸一个人身上。凭着惊人的毅力，还有娶了能干妻子的帮扶，我岳母年龄稍大一点，长嫂为母。她爸主持外面的大事，她妈每天安排好，让每个孩子都有事干，整个家庭最终脱贫致富。她是那个时代的万元户。

程老师小时就善良，父亲给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同村一户人家的孩子和她同学，小学刚毕业就辍学了，听说他家哥哥生大病，治穷的。看着同学写得一手好字，成绩一流却不能念书，程老师回家和父亲嘀咕了一次。不久之后她见到那位同学上学了，见到她有点躲躲闪闪的。程老师有些惊喜，又有些诧异，只是没太在意，能读书就好了。

很多年后，程老师问起母亲，才知道是父亲偷偷借了人家几十元，没指望人家还，就是为了安慰女儿。他和女儿一个样子，做事情从来不说。尽管已经多年之后，程老师说起这段往事，还是眼角湿润，她爸给她印象最深的还有三句话。

一是小孩子，不要大惊小怪；

二是姑娘家，不要疯疯傻傻；

三是有事情，先从自身找问题。

我慢慢品味这三句话，突然发现这三句话之间的关联。

小孩子，应该是很小的时候，无需分男女，总之不要大惊小怪。这也是她爸多年来人生经验的精华，爸爸去世，带着四个妹妹，一个弟弟，把他们一个个抚养成人，期间经历多少风，多少雨，多少长夜的嗟叹，什么难没有经历过。她爸的经验是，事情发生了，那就无需大惊小怪，扛住，咬牙扛住，一切总会过去的。

第二句话，应该是程老师快长成大姑娘了，她爸告诫她，姑娘家，要沉稳矜持秀外慧中，不要一惊一乍，疯疯傻傻的。外在的状态，事实上是内在的修炼。

最后一句，应该是更大时候她爸的叮嘱。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遇见事情是必然的，重要的是，遇见事情怎么办？如果从别人入手，从社会入手，一味寻找客观原因，也许就成为死结，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所以重要的是，从自身找问题。或许很快就能解决问题。而且让自己变成一个宽容、豁达、理性的人。最高的境界则是，我改变不了世界，世界也改变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世界，世界也奈何不了我。

这是程老师的家教。前几天，有一个学生来访。晚上就住在我们家，吃完晚饭，我们围炉夜坐，说起了彼此父母对自己的影响。学生是我10届的学生，她妹妹也是我学生。她就读于南京航天航空大学，然后英国爱丁堡大学硕士，毕业后留在南航做老师，后来跳槽，现在就职于上海英国领事馆。她妹妹我多次写过她，就读于美国伯克利大学和哥伦毕业大学，现在上海某公司做金融工作。如果我不离开外国语学校，我将是她弟弟的老师，这个算很大的缘分了。

我和程老师觉得她们家的教育很成功。很多年前，她们家背井离乡，从安徽来到苏州，我听她妈妈说过，最初因为孩子多，连几床完整的被子都没有，下面垫的是稻草，上面才有被子。当地人看她家凄苦，还送给他们家被子。

孩子们长身体，想吃点肉，太难了。好在她妈妈咸菜烧得好吃，邻居就拿肉来换。但他们家不卑不亢，扛住了，一步步发展壮大，小作坊变成小企业，小企业变成大公司，如今又成立了江苏省瑞泰幕墙公司，生意做得很红火。他们把当年给过他们家被子的人，招到企业里工作，每年她爸妈都带着孩子去拜年，告诉孩子要学会感恩。

有一年她妈发给我几张图片，问图片中的桌椅怎么样。她想买下来，捐给家乡的学校。他们朴素地认为，教育是最重要的，贫穷没关系，读书就会改变命运。我问这孩子，对你爸妈的教育，你印象中最深的是什么？

她笑着说，我爸爸永远是我们家起得最早的人，几十年都没有变过。她爸爸每天都是5点钟准时起床。她觉得很奇怪，有一次问她爸爸，为什么每天起来那么早？他爸爸说，习惯了，每天早晨起床，看着老婆，大女儿，二女儿，小儿子，四张熟睡的脸一张张看过去，油然而生一种动力。自己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努力工作，实现了一个目标，马上就确定下一个目标，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听完这段话，我和程老师都被感动了。这孩子也是这样，做到南京航天航空大学的老师，不是挺好么？但她又历经笔试和三轮面试，成为英国上海领事馆的职员，小小年纪，已经做到了中方最高级别的领导。如今，她又自学法语，自学高端管理课程，必须精通至少两国外语，才能考取国际公务员，去联合国工作，这是她的下一个新目标。

人生就是如此，每个父母都唠唠叨叨，但不知道哪句话就进入了我们的内心，成为我们这一辈子的精神旗帜，迎风飘扬！

平凡之路 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