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做菜,他给民间留下一脉传承


《紫光阁赐宴图》卷(清)姚文瀚绘

(清)膳单。故宫博物院藏

有一种诗体,明明是诗,却称作词,那便是竹枝词。竹枝词原本是四川民歌,唐朝的刘禹锡取其内容作成七言绝句,描述男女爱情和三峡风貌,传诵一时。后来者纷纷效仿,都以“竹枝词”之名,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虽然是游戏文字,却兼有旅行指南之用,故特别受到外地人的欢迎。

  民国时期,有人作了一系列关于街巷美食的竹枝词,合称“燕都小食品杂咏三十首”,悉心刻画,流传至今。其中一首谈“苏造肉”的,道是:“苏造肥鲜饱老谗,火烧汤渍肉来嵌。纵然饕餮人称腻,一脔膏油已满衫。”

  先说饕餮,再讲苏造。饕餮是上古凶兽,著名的贪婪暴食。据《山海经》说,其状如羊身人面,目在腋下。上世纪末,我国西北的陕甘宁地区曾发现距今六七百万年的巨鬣狗化石,推测其体格要比现存的非洲斑鬣狗大出四倍,有两三百公斤之重。有人怀疑这便是饕餮的原型。因鬣狗常有咧嘴怪笑之样,神态邪恶,而且不避腐臭,正符合饕餮“穷凶极饿”的形象。至于“目在腋下”之“目”则不作“眼目”之谓,而是“孔眼”之谓。鬣狗四肢的皮毛上都有斑点,远望去如孔洞密布,故云。古人以饕餮形容贪得无厌,至苏东坡,则作赋以“老饕”自称,只强调嗜食一面。后来者有样学样,渐渐把“饕餮”发展成带有趣味性的雅称。

  御膳房的苏造铺

  诗中所说苏造肉,其来历据《清稗类钞》称:“苏造糕、苏造酱诸物,相传孝全后生长吴中,亲自仿造,故以名之。”吴中,就是苏州。孝全后,是道光帝的孝全成皇后。此说显然有误。需知御膳房的《苏造底档》是乾隆二十一年(1755年)所立,对应御膳房一个专门烹制苏州菜的厨房,称作苏造铺,比1782年才诞生的道光帝早出近三十年,当然更不会和道光帝的皇后有关。

  清宫烹调,宏观上只有三类:一是山东菜,明朝御厨主要是山东人,清朝留之;二是关外菜,由满族带来;第三就是苏造铺的苏杭菜。三者之中,只有苏杭菜是后增加的。苏造铺成立以前,皇宫内只有“苏宴”之谓,是效仿明廷,用来宴请国宾的国宴。但是国宴不常有,迫得乾隆帝常常设法变通。比如乾隆六年(1741年)四月初九日:“宫殿监督领侍李英、苏培盛、谢成传旨:皇太后五十万寿,着怡亲王、内大臣海望查例具奏……奉旨将折钦改:大宴不必,着改苏宴三日……钦此。”借着给太后祝寿,顺便就享用了三天苏杭菜。

  乾隆帝爱食苏杭菜,所爱之深,简直锱铢必较,非但认菜,而且认人。史料中有这样一件趣事:乾隆十二年(1747年)十月初一,养心殿备了一桌十五品酒膳,其中四品标明是张安官所制,可是乾隆帝尝了以后,断定这绝非出自张安官之手,派人通知他亲自重做。这位张安官,是当时御膳房主要的苏州厨役,和他同事的另有赵玉贵、吴进朝等。他们拿手的是“燕窝黄焖鸭子炖面筋”、“燕窝红白鸭子炖豆腐”、“燕窝秋梨鸭子热锅”等菜,受到乾隆帝的特别眷顾。

  张东官的苏造汤

  可是相比之下,张安官又不如张东官了。张东官生平不详,可能是乾隆帝第一次下江南(1751年)时,从南京带回来的。据溥杰的夫人嵯峨浩所著《食在宫廷》介绍:“张东官本是苏州人,曾在江宁陈家当厨,后来随乾隆帝来到北京,在宫中执炊多年。”而且乾隆帝增设的那个苏造铺,从一开始就是由他负责。据《苏造底档》可知,乾隆帝经常点名要他做菜,比如:“乾隆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张东官奉旨做菜。”又如:“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九日,早膳后,太监胡世杰传旨:叫张东官做菜。”再如:“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廿一日,早膳后,太监如意传旨:叫张东官做菜。”早膳之后,就让太监传旨,自然是从一大早就惦念上了。当时的御膳房分作内膳房和外膳房,前者服务帝后妃嫔,后者则承办内廷筵席及服务值班大臣。档案显示张东官做菜时常常使用外膳房的鸭子,所以其编制可能属于外膳房,是内廷筵席的主厨之一。

  御膳房高手如云,张东官从中脱颖而出,有一锅汤居功至伟。汤乃酱汤,深樱桃色,宫内名曰苏造汤。据学者吴正格先生《清宫酱膳考略》一文介绍:熬汤之时,先烧沸二十斤的清水,再添进二斤酱油、四两红曲、六两精盐和半斤冰糖,使汤色红亮,咸中有甜;再添加微量黄酒,增其鲜味;再添加半斤葱茎、半斤鲜姜,以及花椒、大料各一两半,除尽汤中异味;再投进布袋一个,袋中有砂仁、豆蔻、桂皮、丁香、罗汉果、草果、甘草、陈皮、白芷、香叶,共十味药材,分量随四季略变。汤成之后,可酱制猪肉、猪肘、猪肚和鸡、鸭等物。酱肉之前,先把肉料用盐和芒硝腌一整天,洗净血水、污物以后,用沸水焯透;而后将酱汤烧沸,投进肉料;待汤沸时,加上盖子,转文火煨焖,且每隔一段时间要翻搅一次,使肉料受热均匀;最后将肉料捞出,用重物压至冷却。苏造之物,根据肉料的不同,而称作苏造鸡、苏造肉、苏造肘子云云。

  苏造汤富含药料,又久酱荤腥,常使不换,味道自然浓醇至极。吴正格先生推测张东官的苏造汤,其实就是苏州老店“陆稿荐”酱汤的加强版,只因“稿荐”是乞丐用的破草席,听之不雅,所以更名苏造汤。陆稿荐是康熙二年(1663年)初创,发展至乾隆朝,是当之无愧的百年字号。此说法从时间来看,足可成立,只是尚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不止一个张东官

  再说张东官不但来历成谜,汤底成谜,就是其去向亦成谜。御膳房的《苏造底档》仅仅到次年(乾隆二十二年)十一月就结束了,张东官就此下落不明。这个名字再出现,是八年后的乾隆三十年(1765年)——乾隆帝第四次下江南时。史载:“二月十五日早膳,游水路船上,苏州织造普福进奉菜肴多品,指明普福家厨役做。(总管马国用奉旨,赏织造普福家厨役张成、宋元、张东官,每人一两重银锞二个。)晚膳,崇家湾大营码头。其中有二品系张成、宋元做,一品张东官做,二品宋元做。“次日十六日:”晚膳,扬州天宁寺,张成一品,张东官一品,宋元一品。“十七日:”晚膳,天宁寺行宫西花园,张成一品,张东官一品。“

  这个张东官是普福家的厨役,且名列张成之后,和当年主持御膳房苏造铺的张东官恐怕不是同一人。他和张成等人一路跟随乾隆帝,前后三次受赏,最后一次是三月十一日:”总管孙进朝奉旨,赏苏州厨役张成、张东官、宋元,每人一两重银锞二个,仍交给普福,就叫他们回苏州府去。“张东官当晚所做的菜,是鸭子火熏馅煎粘团。

  命运总是很难说的。这位张东官的主人普福,此前曾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乾隆帝回京之后,乾隆三十三年,新上任的盐运使奏称普福贪污,要求彻查。乾隆帝一查之下,发现以往三任盐运使总共贪污了六百八十一万两白银,对比他们每年五千两的薪俸,其贪污总额竟然和一千三百余年的薪俸相当!尤其这个普福,平时衣着简朴,乾隆帝一直觉得他是难得的清廉官,哪知竟从他老宅地下挖出白银二百万两,因此勃然大怒,把普福的脑袋砍了。张东官没了依托,转投杭州织造西宁的门庭。乾隆三十五年,西宁调任长芦盐政,他跟着来到北方。而他的同僚张成,则去了和珅府中当厨师。

  西宁此人,甚会钻营。乾隆三十六年,乾隆帝巡幸山东,西宁利用随行之便,让张东官进菜四品,其中一道“冬笋炒鸡”让乾隆帝很是满意,赏了张东官一两重银锞二个。由此开始,西宁不断让张东官显山露水,打算将他推荐到乾隆帝的后厨。直到乾隆四十三年七月,乾隆帝巡幸盛京(沈阳)时,下旨将西宁所进厨役张东官一名,交膳房随营做厨。当月廿二日,张东官进”猪肉缩砂馅煎馄饨“一品,乾隆帝觉得不错,点名让他做晚膳,次日(廿三日)又传他再做一品。统计巡幸期间,乾隆帝共赏他五次,计有六个一两重银锞,以及熏貂帽沿一付、大卷五丝缎一匹。乾隆四十五年,乾隆帝到天坛祭天之后,又有口谕:”赏长芦盐政西宁家厨役张东官一两重银锞二个。"

  称霸膳桌 御送回乡

  到了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二月,御膳房的名单里再次出现了张东官的名字,而且是领七品俸禄,是当时御厨能达到的最高级。此后,乾隆帝就算是去避暑山庄和圆明园的时候,都要让张东官随营供膳。张东官的推荐人西宁,至此该说如愿以偿,偏偏好景不长。当年闰五月,西宁年逾八旬,从长芦盐政的岗位退休,准备颐养天年;谁知次年八月,和珅突然传旨给他,说他的盐政事务办理不善,命令他自行议罪。结果西宁东拼西凑,卖房卖地,才交出五万两“议罪银”向朝廷赎罪。

  另一方面,张东官任职御膳房,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据《乾隆四十八年正月膳底档》载:“正月十一日末正,同乐园进晚膳,用填漆花膳桌,摆肉丁酒炖鸭子热锅一品(张东官做)……正月十二日寅正二刻,请驾;卯正,淳化轩进早膳,用填漆花膳桌,摆燕窝脍五香鸭子热锅一品(张东官做)……正月十三日未初三刻,同乐园进晚膳,用填漆花膳桌,摆燕窝把酒炖鸭子热锅一品(张东官做)……”从新年正月的十一日至廿八日,张东官的名字总计出现二十七次,诚可谓一枝独秀,称霸膳桌。

  到了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那年,乾隆帝第六次南巡。其时,乾隆帝七十三岁,张东官则是七十许间。乾隆帝知道他腰腿疼痛,特准他骑马跟随;行到苏州,派人通知苏州织造署,说是皇帝驾临苏州之日,就让张东官回家养老,不用再跟去杭州和回北京了。所以当地人添油加醋,直说这是乾隆帝舍不得他,要亲自把他送回家。

  苏造肉的宫外传承

  乾隆帝传位嘉庆帝以后,大抵是父子俩口味不同,苏杭菜受到冷落。民间却开始流行苏造肉。特别是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开始,东华门外来了个专卖苏造肉的满族人,名唤克兴阿,又有个汉名孙振彪。他的祖父和叔父都是御膳房的人,故此懂得苏造肉。东华门是文武官员上早朝的指定宫门,皇帝五点上朝,大臣们凌晨三点就要集合完毕。所以孙振彪通常是凌晨两点钟开始摆摊,就做这些官员们的生意,天亮了也就收摊了。据说他手艺极好,所制苏造肉味道浓郁,有些官员就算出门前垫了肚子,都要来他这儿再补一碗。直到1924年,溥仪被逐出皇宫,他才把摊子挪到什刹海的荷花市场。

  东三省沦陷后,北京物价上涨,老百姓消费的能力下跌,孙振彪生意难做,欲求降价,只好缩减肉量,混以当时较轻贱的猪肺、猪肠,居然使口感变脆,生面别开,同时再加售火烧一枚,使大家都能吃饱。这就符合前引《燕都小食品杂咏三十首》中的“火烧汤渍肉来嵌”一句所述了。

  由这句诗中,又可知苏造肉尚有另一脉的传承。盖因《杂咏》原载《正风》杂志第九期,出版时间是1935年5月。据诗前文字,此乃七年前的旧作,作者是王荫斋和雪印轩主。换言之,早在1928年,民间就流行拿火烧搭配苏造肉,只是没想到猪肺和猪肠罢了。毕竟生意人控制成本,其方法往往一致。(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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