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神逻辑与阴谋论
说一段甲午战争后的故事。
对清廷来说,甲午战争是一次巨大的震荡,足以与1861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相提并论。如法国驻华公使施阿兰(A.Gerard)所言:甲午战前的中国,只剩下“为数众多的人口和辽阔的疆土”,却一直在用“并不存在的强大”自欺欺人,坚信自己“仍是中心帝国,是世界的中心”,是甲午战争用了“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将其从傲慢的梦中惊醒。[1]
惊醒之后,便是反思。1895年3月7日,恭亲王奕䜣率军机处公奏,希望朝廷将“商让土地之权”赋予负责对日和谈的李鸿章,内中提到:
陈旭麓说,奕䜣口中的这个“化”字,涵义与“彻底”相近[3]。奏折的意思是:自1861年启动的晚清自强改革,在向欧美强国学习这件事情上,做得相当不够。
次日,为接受奉旨议和的全权敕书,李鸿章单独觐见了光绪皇帝。觐见中,李向光绪皇帝转述了美国驻华大使给中国的建议——“修铁路开矿经营企业办银行”,请求皇帝下定决心加大改革步伐。光绪认同李鸿章的这些意见,对他说:
这番对话,意味着君臣二人达成共识,否定了(至少是部分否定)自1861年以来的洋务自强改革。
《马关条约》互换生效后的第三天,1895年5月11日,光绪皇帝发布亲笔朱谕,向群臣解释朝廷为何选择议和。共计提到四项原因:
三、四两项是体面话,一、二两项是主要原因。光绪说,自己在做割地赔款议和的决定时,一度“宵旰彷徨,临朝痛哭”,他希望众人痛定思痛,君臣一心,专注于改革练兵与筹饷两件大事,“勿存懈志,勿骛虚名,勿忽远图,勿沿故习”[5],以求真正实现自强。
这道朱谕的阅读者,限定为京官中的大学士、六部九卿和翰詹科道,且“不得抄录携出”[6]。但谕旨的内容,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随后便是官员士子群起上奏言事,对此前三十余年的洋务自强改革进行反思,对之后的改革将往何处去提出建议。文廷式目睹了此番上书盛况。他感慨说,《马关条约》刚签完,便“举国争言洋务,……中国人心,至是纷纷欲旧邦新命矣。”[7]
在这种举国皆谈改革的氛围下,1895年7月19日,光绪皇帝颁布了改革谕旨。
皇帝说,“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正需要各省将军督抚悉心筹划推进改革。皇帝从诸多谈改革的奏折中选出九件,下发给各省参考。限各省将军督抚接到谕旨后,在一个月之内就改革办法做出回复,不可“畏难苟安,空言塞责”[8]。
这九件奏折当中,光绪最欣赏的,是胡燏棻的《因时变法力图自强条陈善后事宜折》[9]。(所以军机处《随手档》将这批奏折统称为“胡燏棻等条陈折片九件”[10],翁同龢日记中也有与光绪在书房“看胡燏棻条陈”[11]的记载。)
胡燏棻是安徽人,甲午年在天津办理东征粮台,对洋务有些了解。胡的奏折能得到光绪的青睐,在于他抓住了光绪此时最焦虑的两个问题——筹饷与练兵;并就此给出了一些较为具体的解决方案——筹饷需要朝廷改走工商立国之路;练兵需要朝廷广设学堂教授实用知识,抛弃传统的八股试贴诗赋经义等无用之学。具体措施包括:
这十条主张,有些属于技术引入(修筑铁路、改行邮政),有些属于器械引入(重整海军须全面购入西方军舰),有的属于经济体制转型(工商立国支持民营企业、建立中央银行发行统一货币),有的属于教育体制改革(弃八股改授现代学科)。唯一缺席了政治制度方面的主张。这或许是胡燏棻见不及此,也可能是刻意避而不谈[13]。毕竟,这十项改革建议全部是在呼吁朝廷向洋人学习,已经冒了极大的压力与风险。胡燏棻在奏折里说得明白:
胡燏棻的这句“舍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富强之术”,与奕䜣的反思“全由不西化之故”,可谓殊途同归。
这种见解,也得到了光绪皇帝的共鸣——1898年百日维新启动前夕,光绪命翁同龢起草《明定国是诏》,即要求翁在诏书中“明白宣示”自今以后“宜专讲西学”[15]。皇帝的这一指示,与翁同龢“西法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的思想发生了激烈冲突,最终导致了两个结果:(1)翁同龢擅自按自己的意见拟定了《明定国是诏》,仍坚持“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2)光绪盛怒之下将翁同龢逐出了朝堂。[16]
与光绪的“宜专讲西学”在1898年遭到帝师翁同龢的阻击相似,胡燏棻的“舍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富强之术”,在1895年也遭遇到了地方督抚将军们的严厉批判。
试举两例。
第一例是山东巡抚李秉衡。他对废除八股改授现代学科极为抵制。他在回奏中说,朝廷已设立了同文馆,也设立了武备学堂,“行军制器参用西法未为不可”,这就够了。至于科举之道,那是万万不能改的,胡燏棻所谓的“立国之道舍仿行西法更无富强之术等语”,实可谓离经叛道:
富强对应国家,人心对应清廷。李秉衡的这番论调,与翁同龢的“西法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可谓完全一致。
尤为使人叹服的是,甲午年,李秉衡在山东被日军打得满地找牙。到了战后,这位“逻辑鬼才”却将甲午年的惨败,硬拗成了反对改革、反对“崇效西法”的重要依据:
第二例是河南布政使额勒精额。他也反对变革科举制度。在回奏中,额勒精额以毫无可信度的耳闻为证据,鼓吹清廷的纲纪伦常是世界上最优秀的:
他还施展出阴谋论的手段,说自己与胡燏棻曾在天津共事过一段时间,深知此人平日里“常存容容两可之见,易为他人摇撼”。这次立场鲜明地跳出来主张“仿行西法”,还将许多情况说得相当详细,背后一定有人在指使:
人人皆知李秉衡的神逻辑与额勒精额的阴谋论,是在胡说八道,但朝堂上没有针对他们的批评之声。一个重要原因,是慈禧太后始终未曾明确参与到这场反思当中。与奕䜣和光绪皇帝明言“全由不西化之故”“宜专讲西学”不同,作为1861年以来的清廷政务的主持者(甲申易枢后更是唯一的主持者),慈禧太后没有就甲午年的惨败明确总结过任何历史教训。这种沉默,本质上便是一种否定。久历官场的额勒精额们,自然能够理解到这一点。
所以,甲午年的震荡虽强,却并没有能够造就一场新的改革。不但废除科举遇挫,其他主张如废驿递改邮政、废漕运改海轮、废绿营练新军等,也遭遇了相似的阻力——神逻辑与阴谋论虽然弱智,依附在科举、驿递、漕运、绿营这些旧制度上面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注释
[1](法)施阿兰著,袁传璋、郑永慧译:《使华记(1893-1897)》,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2页。
[2]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七十辑:《李文忠公(鸿章)全集》,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5064页。
[3]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52页。
[4]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七十辑:《李文忠公(鸿章)全集》,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5064页。
[5]军机处《洋务档》,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十六日。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84-85页。
[6]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五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803页。
[7]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页。
[8]军机处《洋务档》,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二十七日。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01-102页。
[9]康有为的《为安危大计乞及时变法而图自强呈》(又名《上清帝第三书》)也在其中。康此时的改革思想,主要得自广学会出版的西学著作和《万国公报》的政论文章。光绪皇帝也喜欢阅读这些书籍和报纸。这可能是康有为的奏折被选中的主要原因。广学会的情形,见本书前文《1887年:广学会改变中国》;光绪的阅读情形,见本书前文《1891年:皇帝开始学英语》。此外,陈炽的《请一意振作变法自强呈》(又名《上清帝万言书》)也被光绪选中。甲午年之前,翁同龢等曾向光绪推荐过陈炽的《庸书》。
[10]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02页。
[11]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五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809页。
[12]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107页。
[13]据翁同龢称,胡燏棻的奏折,是由两位深谙西学的学者,浙江定海人王修植与安徽绩溪人邵作舟执笔“代作”。见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五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812页。
[14]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页。
[15]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六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132页。
[16]参见本书前文《1891年:皇帝开始学英语》第三小节“光绪的思想逸出牢笼”。
[17]李秉衡:《李忠节公(鉴堂)奏议》,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760-761页。
[18]李秉衡:《李忠节公(鉴堂)奏议》,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761页。
[19]额勒精额:《遵议各处条陈时务就不可开铁路等敬陈管见折》,光绪二十一年七月十一日, 《军机处录副·光绪朝·内政类·戊戌变法项》,03/108/5612/10。分别转引自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4页。张海荣《关于引发甲午战后改革大讨论的九件折片》,《广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