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飞||生死青石沟
1971年初,几经坎坷,我终于拿到了一张印有“最高指示”字样的七年制学校毕业证。毕业之后怎么办?两条路:一条上高中,一条回村劳动。上高中不考试,而是推荐选拔。推荐选拔,最主要条件是“家庭成分”要好,不能是地富反坏右。这样的条件与我无缘,剩下只有一条路:回村里参加生产队种地。但是时间不长,事情有了转机。那一年全县有几个公社依托原来的七年制学校开办了高中班,叫做“社办高中”。“社办高中”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教育改革的又一新鲜事物。从1966年5月的停课闹革命开始,教育行业革命不断。先是停课闹革命、复课闹革命,接着又是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学制缩短了,小学六年变成五年,初中三年缩为两年成了七年制学校,高中三年变成两年。领导学校的不再是校长和老师,变成了工宣队、军宣队和贫农协会。社办高中在不断翻新的教育改革中脱胎而出。社办高中门槛不高,也不用推荐,我们几个同样上不了县办高中的同学找到学校,找到老师,好说歹说,老师同意我们进入孙家沟社办高中上学。
感谢孙家沟社办高中收留了我们。
1971年4月1日,我们背负着简单的行李到孙家沟中学报到。到了学校,行李尚未放下,我们被告知当天还要赶到30里地的红士沟,学校的第一课将在那里进行。于是,我们走进一条叫做青草沟的深沟。青草沟其实应该叫做青石沟,沟里没有青草,只是青石。青石学名叫做石灰岩,青草沟其实是一条石灰岩沟。沟底是大大小小被河水冲刷成卵状的青石,间或是大小不一的碛泊,碛泊里似乎存有墨绿色的水。沟的两侧则是完整的石灰岩岩体,岩体上有形状各异的凸出和河水冲刷形成的崖窟。沿着没有路径的青石沟,我们走进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概午后三、四点钟,我们一行20多人在一位姓陈的老师带领下到达了一个叫做红士沟的地方。按照安排,我们找到了“宿舍”。说是宿舍,其实是土窟。尽管我们有“艰苦”的心理准备,但是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壁立的土崖上,并排着四、五孔说是窑洞的土窟,二尺多宽的木制栅栏是土窟与外界交通的通道。土窟里面漆黑一团,一股羊粪骚臭味直接进入鼻腔,令人作呕,原来这是放羊人临时圈养羊群的所在。老师告诉我们,这里就是我们住宿的地方。没有争辩,没有抗议,没有怨言,走投无路的我们对于这唯一的光明没有资格说“不”。简单的清扫,简单的归置,天黑之前,我们每一个人有了二尺多宽的一块领地,用作晚上睡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气很好,空气也很好,尽管一晚上的羊粪骚臭味道还在我们的鼻腔里、胸腔里徘徊,但是我们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我们期盼的高中学习生活就要开始了。又一次意外,早饭后老师告知我们,开学第一课是劳动课,地点就在这条沟里面,任务是开荒种地,勤工俭学。还是没有争辩,没有抗议,没有怨言,我们开始了高中第一课:开荒种地。开荒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多年撂荒的土地,荆棘遍地。先是烧荒,大片的荆棘和荒草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火海之后是一大片灰褐色的灰烬。然后用头、铁锹翻松土地。这种劳动体力支出很大,但是伙食很差,主食是高粱面、玉米面、小米,副食是土豆,调味品是盐,饮用水是山沟里积聚的飘满了牛羊牲畜粪便和青蛙产卵衣胞的碛泊水,这些都好说,要命的是量不足。我们当时十七八岁,既要长身体,又要高强度劳动,吃不饱是最痛苦的事情。为了改善伙食,我们曾经把打死的蛇扒皮,切成小段,蒸在米饭中。长期见不到油腥,这样的米饭居然很受欢迎,连一些女同学也挡不住诱惑,加入争抢的行列。二十多天过去了,开荒任务初战告捷,一部分开垦的土地种上了黑豆,一部分打磨修整,等待节令到来种土豆和黄芥。任务既然完成,我们回到了学校,第一次坐在高中的教室里。
“社办”高中,基础是被拔高的七年制学校,条件简陋自不用说。没有老师,直接从初中教师中拔高。比如教数学的老师,是民办教员身份,虽然上过高中,但是属于完整的“老三届”,三年高中,闹了三年革命。教物理的老师,据说是广播站修无线电设备的。没有桌凳,学校到小圪堆林场租借,然后由我们从四五十里外的林场背回来。没有教材,老师找到什么教什么,我们找到什么学什么。比如我找到一本五十年代师范学校使用过的苏联“十年制学校代数”,尽管纸张暗褐,字迹不清,但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我依然奉弱至宝。语文没有教材,只能讲两报一刊社论和梁效的文章。也许,在社办高中没有学到多少知识,但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收获了许多影响终生的“素养”。校长满脸佛像的呵呵一笑,数学老师“诲人不倦”的精神,物理老师“孤介清高”的形象,化学老师手舞足蹈略带夸张的课堂风格,语文老师朗诵“南湖木船啊┈”抑扬顿挫的声调,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回味社办高中,最难以忘却的还是青石沟那一次生死情景。孙家沟社办高中以劳动为主,劳动的主要内容就是上山开荒种地。那一学期,我们上了三次山。第一次,红士沟开荒点黑豆;第二次,红士沟种土豆;第三次,斜沟夏锄。(“斜沟”,当地读音是“xue.guo.er”。)三次上山,每一次都要病倒一个、两个学生。学生病倒,老师赶紧组织学生捆绑担架,然后把生病的学生抬到学校所在地孙家沟公社卫生院。前两次还算顺利,生病的学生经过医院的治疗很快就康复了。
危险发生在第三次。斜沟劳动已经一个星期,夏锄任务接近尾声。一天傍晚,正在吃晚饭时间,突然,一个姓郭的同学肚子疼起来,并且伴有头疼,头昏,高烧等症状。这个情况,带队的陈老师焦急万分,立即组织同学绑担架,准备送回孙家沟卫生院。这一次,我又在其中。八个学生,一个病员,一个陈老师,一行十人。装备有马灯一盏,手电筒一只。晚上9点出发,月明星稀。从斜沟回孙家沟依次经过两个村子,一个叫做桃拨嘴,新名叫做太平沟,一个叫做青草沟。一直到太平沟,天气很好,几乎看不到云彩。倒是山沟两边黑压压的树林和树林间风吹草动产生的声音给我们带来了略微的恐惧和些许的快意。快到青草沟村时,天气发生了变化,而且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变化。西边天空涌上一大片乌云,用一种近乎奔跑的速度向我们所在的区域压了过来,乌云在行进中迅速扩大,月明星稀的夜空顿时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就在我们头顶发生。立刻大雨如注。顾不上害怕,顾不上恐惧,顾不上讨论,借助微弱的马灯光亮,我们沿着一条向上的陡坡把担架抬了上去,躲进了一处可以避雨的石崖之下。不到十分钟,山洪暴发,刚刚走过的干涸河道全部被山洪占据。山洪咆哮着向下游冲去。惊恐之余,我们正庆幸脱离危险,突然在我们栖身的石崖上面,有一股山洪从我们的头顶呼啸而下。脚下是大河沟里规模宏大隆隆巨响的山洪,头顶是支沟里倾泻而下四处喷洒的山洪。天啊,我们栖身的小小石崖被两股山洪从下到上立体包围。最需要光明的时候,马灯已经没有了油料,手电筒也没有了电能。大雨依然如注,山洪上下呼啸,我们师生10人蜷缩在狭窄的山崖中,洪水还在上涨,侵蚀着我们的栖身地,逼迫我们不得不一再缩小蜷缩的空间。绝境,有生以来真正的绝境。陈老师绝望的说,“孩子们,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这是命运啊。”这位在语文课上宣讲唯物论和无神论的先生说出内心的无奈与无助后,两眼留下了泪水。《三国演义》中曹操赤壁大败之后,走投无路,最后遇上了关云长,关云长放了曹操一马,诸葛亮解释说“天不灭曹”。我们当时的遭遇应验了这句话。正当我们无奈无助等待死亡之时,天雨明显的小了下来,雨小了,山洪也逐渐的小了许多。首先是头顶的山洪渐渐的停了下来,解除了上面的威胁。等了一阵下面大河里的山洪也逐渐退了下去。山洪退去,天上的乌云也逐渐消散,一会儿,天空又是一片干净,月亮仿佛更加明亮,星星也更加鲜活,东方已经逐渐变色,天快要亮了。借助晨曦,我们互相对视,大难之后,疲惫不必说,大家浑身污泥浊水,担架静静的放在角落,病员也不在呻吟。
东方初亮,在陈老师的指挥下,带着疲惫、饥饿、濒死之后的恐惧,我们又抬起了担架,摇摇晃晃的向孙家沟走去。回望我们栖身的石崖,真是后怕。如果大雨再下十分钟,如果山洪再涨三五寸,如果崖上的石块落下来┄┄我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山洪之后,河沟里根本没有路,这一切我们早已顾不来了。两个小时后,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孙家沟公社卫生院的大门。病员交给医院和闻讯赶来的学校领导,我们在村民异样的眼光中回到了学校。简单洗涮后,我们几个从死亡边缘回来的学生各自回家。
多年之后我和陈老师说起当年那一幕,陈老师依然感慨很多。陈老师说:“真是后怕啊,雨再多下10分钟,我们十个人就交代在哪里了。我自己已经活了40岁,可你们还不到20岁啊!到了阴曹地府,我怎么和你们的祖宗先人交代啊。”是啊,如果那样,一切也就简单了。所幸,尽管遭遇了生死危险,我们还是从那个电闪雷鸣山洪滚滚的青石沟走了出来。多年以来,我一直想,那一段经历于我而言真是难得的历练。这种力量纵然没有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种境界,但是有了这次生死经历,我就可以坦然面对以后生活中挫折和磕磕碰碰。
作者简介
郭志飞,山西保德人。长期从事地方史和地方文化研究,主编了大型文化丛书《保德文丛》凡8卷10册,300万字。主要著作有《正史闲说》《王邵诗文集》《府州折氏》《陈奇瑜传》《折太君墓地考证》《林遮峪古遗址考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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