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丑

美的人都是相似的,丑的人各有各的丑。
从早晨开始,肖淇就在为自己的相貌得意,她觉得自己比昨天漂亮了一度。虽然天气又降了温,但她的热情又高涨了许多。她对着镜子说,肖美丽,你今天美得就像一枝花。
今天她和武珂约好去水库。水库是一个好地方,武珂对她说。也正是约定让她有所期待,正是期待让她觉得自己是美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微妙。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武珂说话时候脸上微妙的表情。
坐在车上,她觉得武珂也变得漂亮了许多。她对武珂说,今天我觉得你变漂亮了,你漂亮得都不是武珂了,你是不是去整容了。武珂说,错,应该是我漂亮得更像武珂了,我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肖淇将身子往后靠一靠,她的快乐让她默许了一切。她的嘴角溢着快乐。仿佛她已经见到了水库。但她及时打住了自己。如果放任自己想下去,她就会想到游览完水库后回来的情形,那是多么让人怅惘啊。许多事情都只是开头好,就像吃饭吃到后来就觉得乏味,游览到后来也会说不过如此。肖淇很明白这一点,她知道欢乐与悲伤的置换是多么猝不及防,甚至悲伤就在欢乐之前就已经生发了而人一无所知,或者欢乐迈出了极其细小的一步就越到了悲伤的境地。
水库有许多行人,他们的步伐整齐而明快,他们的快乐简单而明亮。肖淇边走边看着浩大的水库,堤坝将水与岸分为截然的两爿,水里倒映出天空的身影,偶尔掠过的大雁像是天空的纽扣,向天边急速地滑落。肖淇边跑边扇动着双手,仿佛想要飞上天空,不行的,我小时候就这样试过,要么是速度不够快,要么是身体太过滞重。
肖淇将身子倒转过来走,她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斜睨着后面。武珂说为什么不正过来走。她说我喜欢怎么走就怎么走。顺着肖淇的眼光望去,会看到许多流连的行人。有人美丽,有人黯淡。她发现美的人似乎都依照了某种程式与比例,而丑陋的人却各有各的丑。他们将自己的丑发挥得无所不至。有人的鼻子几乎占据了脸面的全部,有人的嘴巴不能包住牙齿,有人的眼睛像一道缝眯着。有人脸上的五官并不协调,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画。格尔尼卡,格尔尼卡。武珂走进了她的视线。目光如同雨一样淋遍武珂的一身。武珂的脸像是一面平底锅,上面点缀着山山水水似的眉目与唇齿。他的眉毛像是毛笔的侧锋,带着一种凌厉与干练;他的眼睛盈盈如水般流淌,清澈透明倒映日光灿烂;他的鼻子尖翘如屋檐,让人想到如果清泠的鼻涕垂下来是否会像屋檐的雨水。
武珂问你看我做什么。肖淇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武珂笑着说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肖淇说你想得美,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武珂将自己手腕上的手环摆正,看了一眼时间。你以为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啊,也太自作多情了吧。肖淇说其实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武珂问羡慕什么啊。羡慕你能臭不要脸。武珂说哪里是什么臭不要脸,只不过是不想严肃而已。
两人边说边走,肖淇这时已经把身子转了过来。她的脚步轻灵如黄雀。她摘下路边的一朵花,武珂说花会疼的。肖淇说你不是花你怎能知道。武珂说正因为我不是花,所以我知道花会疼。肖淇说你是在强词夺理胡搅蛮缠。武珂说我就是在强词夺理胡搅蛮缠。肖淇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淘气。武珂说你可以蓝猫。
几艘船泊在水库边上,有的船底绑着轮胎,在水面上仄出轻缓的影子。一只船上坐满了人,驾船的人穿着橘色的救生服在船上来回吆喝逡巡。就开船了。肖淇说,我们也去吧。武珂说等下一艘吧。两人等了一会,游客渐渐聚拢过来,另一艘船也整装待发。两人坐在船上。武珂闻着肖淇馥郁的发香,头脑里闪过母亲洗头时候的画面,长长的头发从脑袋上分披下来,犹如柳枝的垂落。他时常可以闻到一些勾起回忆的香味,有的似曾相似但总是想不起来,只在心里氤氲着郁郁的感觉。
船驶到中心,风吹过来,轻轻地像梦,薄纱似的。水波的縠纹攒聚又分离,像极了人生。阳光在水面洒下细密的光,如同网一般兜着潋滟的水波。就像一块明亮的翡翠,或者一只绿色野兽光滑的脊背。
武珂说,我真想跳下水去。肖淇说用不用我推你一把。武珂无言,展开双臂,头微微扬起,陶醉地拥抱整个蓝天。
肖淇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人如果长得漂亮了反而会失去美。那些长得不那么标致的人反而更美丽。比如有人长着一张婴儿肥的脸,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亮,却也很是可爱。武珂看着水面,感到自己的心情随水荡漾着,捡起一块石子往水中扔去,水面一连泛起好几个水漂,说,如果我们都变作水多么好啊。肖淇说,也许正是一些称不上漂亮的缺憾让人显得更加真实。武珂说,变作水却永不干涸永不枯竭。可是关于漂亮,人们的意见有时候也不大统一,虽然这是少数情况。肖淇说。比如我认为一个男明星很俊美,而其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她们说你竟然会喜欢他,她们说以前也有朋友说喜欢他被她们嘲笑了很长时间直到她们分开,现在她也将因此被嘲笑很长时间。武珂说最终归入到大海中去。想一想就让人激动啊。大海的澎湃与力量将是无法测度的。大海的胸膛是辽阔的,大海的肌肉是健硕的,大海是让人迷醉的。大海,他说,终有一天我要乘着风去往大海。
船靠岸了,肖淇走下来,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女子的身上,女子的嘴唇很厚,似乎可以切下来当作一盘凉菜。武珂问你怎么老盯着人家看。肖淇说太好看了,我简直要着迷了。我就喜欢厚嘴唇的女人。嘴唇越厚就越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他们说话的时候,话语也能得到充分的搅拌,说出来时候也更加亲近可人,多么想找一个那样的人来寄托自己的终生啊。可你不是喜欢女人吗。武珂问。肖淇说,是啊,这就是矛盾之所在,我喜欢厚嘴唇的女人,但我本身是个女的,而且我也没有同性恋的倾向。武珂说,我看不见得,一切都是不可预知的。
当他们走到树丛之间,肖淇举起一片叶子,说,这是叶子。武珂抱住树干说,这是树。肖淇说我们是在相互取笑吗。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刚才一起跳河。武珂说,我刚才说的时候,你说要助我一臂之力。但当肖淇拉着武珂一起走的时候,武珂说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肖淇说我其实也是开玩笑的。武珂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上面是一座亭子。他们走上去。肖淇一跃跃了三级台阶,她回头看武珂说你可以吗。武珂一跃跃了四级。肖淇也要跨越四级,但她的腿被虚空绊倒了。当她爬起来的时候,她发现武珂不见了。武珂,你在哪里啊。当她转过一道桥时,她听到了响亮的呼喊声,她听出来是武珂的声音,但她并没有找到武珂,她走遍了水库也没有找到武珂。天空的黑暗像是果酱一样越挤越多。武珂的喊声此时仿佛通过一个不透明的玻璃传过来。她走啊走但总也找不到武珂。人们渐渐离去,肖淇想要哭泣却没有泪水。
肖淇的喊声很干枯,像是风中的秸草。武珂,你在哪里啊。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肖淇走近,却是一个矗立在那里的招牌。柳树枝条纷乱如发梢,黑夜的河塘漂流在天空,一切都如梦如幻。肖淇此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她又听到了武珂的声音才回过神,她问,你的声音离我很近,而你却离我很远。她想起小时候被人用手从后面蒙住眼睛问,猜猜我是谁,凭着声音,她响亮地说出那人的名字。她多么希望这次也是这样啊。武珂的声音飘过来,你不会找到我的,这次。有的人转瞬之间就不见了。当你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觉得很平常,似乎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漫步罢了,简直可以说是无趣,这让你们不得不寻找话题来做拼图式的填充,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做笑料,就像毫无营养催人中年发福的快餐。但在那个同路人倏尔之间离开之后,你会感到那样的无趣是多么宝贵,只不过当它溶化在时间中如同冲水的药剂时候,你不能体察罢了。你会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一切都被抽离,一切都不复当年模样,一切都是虚无——但这样也好,甚至更好一些,巨大的孤独不仅消解了许多的问题,包括美与丑,善与恶,乐与苦——于是你只能一边呼喊一边一个人走,就像现在这样。其实我现在在你耳边的话也不过是幻觉,甚至我一开始就是你的幻觉,幻……幻……幻……觉。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就像是回声。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肖淇愕然,她像牛反刍一样回想了一遍武珂的话,武珂的话像蛛网一样轻飘飘地网在她的脸颊,让她感到一阵酥痒。她摸摸自己的脸,将痒的感觉平复到脸上。她也顺便摸出了自己如沟壑山谷般的相貌,她的鼻梁是高的,唇吻微凸,脸型如鹅蛋。基本可以说是一个标致的脸面吧。如果将不同的脸面投入江中,怕也是在中上游吧。转念一想,武珂是不见了。再转念一想,武珂确实是不见的了。他说过他要去大海,他去了吗。
如他所言,她恍惚之中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孤独,在武珂离开以后。他是自己的幻觉吗,这等于是问,鲜明意味着模糊吗。她无从得知,她只是快速地重复自己着自己的步伐,让自己看起来是在行走罢了。这时她发现,路在靠近她的时候,同时也在远离她。往往是这样,绵延的路从脚下运送过来,后面的路慢慢离开。与此同时,朝不同方向分岔的路越来越远,像是从桌面下嗖地一下撤走的红绸,而没有惊动桌面上的静物。
她走得多么平稳呀。